襄城县衙后堂。
雕花的窗棂隔绝了外面街道的喧嚣与尘土,却隔不开空气里弥漫的燥热与一种无形的沉重压力。冰盆里散发的些许凉意,丝毫无法缓解县令王有财内心的恐慌。这位白白胖胖、穿着七品鹌鹑补子官袍的中年人,正像一只被架在火堆上的肥鹅,在堂内团团乱转,宽大的袍袖不停地擦拭着额头上滚滚而落的冷汗,嘴里喋喋不休,带着哭腔:
“伯爷!我的好伯爷哎!您…您这是要把下官往死路上逼啊!”他哭丧着脸,对着端坐在主位上、慢条斯理品着香茗的一位贵胄诉苦,声音因恐惧而尖细,“那周燧招摇过市是不假!可他…他就是个招兵的!抓些活不下去的流民去伏牛山喝稀粥!下官…下官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您…您怎么就直接把他给抓了?还…还打的是勾结流寇、煽动民变的旗号?这…这要是惹恼了那煞星陈远,他…他带着那群亡命徒来攻城可如何是好?襄城这城墙…您也看到了…东边塌了老大一个口子,南墙也跟筛子似的…挡不住啊伯爷!下官这颗脑袋,还有这满城百姓…”
坐在主位上的,正是袭爵不久的襄城伯李国桢。他年约三十许,面容英挺,剑眉星目,穿着一身宝蓝色暗纹锦缎便服,腰间悬着温润玉带,气度雍容华贵,与这破败县衙的简陋陈设格格不入。他仿佛没听到王有财的聒噪,优雅地放下手中官窑青瓷茶盏,盏底与紫檀木桌面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微响。他抬起眼皮,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扫过惊慌失措的王县令。
“王县令,”李国桢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久居人上的威压,清晰地盖过了王有财的哀嚎,“慌什么?天塌下来,自有本伯顶着。你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可…可是伯爷…”王有财急得直跺脚,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那陈远…他…他可是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凶神!禹州城他说打就打了,李永福总兵的精锐他说吞就吞了!咱们襄城这点兵马,守备刘成栋那几杆破枪…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啊!万一…万一…”
“凶悍?”李国桢轻笑一声,打断王有财,语气带着对草莽的不屑,“再凶悍,也不过是占山为王的流寇草莽!本伯奉圣命总督京营戎政,巡视河南防务,清剿匪患,绥靖地方,乃分内之责!岂能坐视此等悍匪在卧榻之侧招兵买马、壮大羽翼,终成燎原之势?”他站起身,踱了两步,锦袍下摆纹丝不动,步履沉稳。“那周燧,就是陈远放出来的一条恶犬!专为其网罗亡命,输送爪牙!擒了他,便是斩断陈远一臂!断其爪牙,方能伤其筋骨!”
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望着窗外萧条的街景和远处残破的城墙雉堞,语气转冷,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笃定:“至于陈远会不会来…本伯料定他必来!此人出身秀才,自诩仁义,颇重情义,周燧是其起家心腹,左膀右臂,岂能坐视不救?此其一。其二,他新得大批流民,乌合之众,人心浮动,急需一场胜仗立威以安人心。救回周燧,便是最好的立威手段!其三…”
李国桢倏然转身,目光如电,直射王有财那双充满恐惧的小眼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陈远如今兵强马壮(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又新胜李永福,正是骄狂不可一世之时!视我大明官军如无物!本伯偏要在这小小的襄城,给他当头一棒!让他知道,煌煌天威之下,大明朝的勋贵柱石,绝非李永福那等畏敌如虎的废物!”
王有财被他看得一哆嗦,膝盖发软,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官服:“伯…伯爷神机妙算…英明…英明!可…可下官还是怕…怕万一…万一他真的大举来攻,如狼似虎…”
“没有万一!”李国桢断然喝道,声音斩钉截铁,在空旷的后堂激起回响,“本伯带来的五十骑,皆是京营百战精锐!人如虎,马如龙!此刻已全数埋伏于东门瓮城之内,偃旗息鼓,枕戈待旦!你再将襄城守备那三百号人,挑出百十号勉强能挽弓射箭、手臂不抖的,配上库中最好的强弓劲弩,伏于城头东门两侧垛口之后!其余人等,紧闭四门,虚张声势,摇旗呐喊即可!本伯已放出风声,周燧就关在县衙大牢。那陈远若来救人,必走大牢方向!大牢紧邻东门,此乃必经之路!届时,待其入彀,本伯亲率精骑自瓮城杀出,如雷霆乍现,截断其退路!城头伏兵箭雨覆盖,如蝗如瀑!管教这伙不知天高地厚的流寇,尽数葬身于此!有来无回!”
他几步走到王有财面前,锦缎的微光映着王有财惨白的脸。李国桢伸手,重重拍了拍王有财那不住颤抖的肥厚肩膀,声音放缓,却带着更深的、令人骨髓生寒的压力:“王县令,此乃天赐良机!擒杀匪首陈远,乃不世之功!足以彪炳青史!届时,本伯自会向朝廷为你请功,一个知府前程,唾手可得!荣华富贵,指日可待!”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森寒如冰,“但若是因为你畏首畏尾,走漏了风声,或者守城不利,调度无方,放跑了匪酋…这襄城若有个闪失,本伯腰间这柄御赐的尚方宝剑,可就要借你这颗项上人头,以正军法了!”
“伯…伯爷息怒!下官…下官遵命!这就…这就去安排!定…定不负伯爷所托!肝脑涂地,在所不惜!”王有财魂飞魄散,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连滚带爬地冲出后堂,去布置那让他心惊胆战、却又不得不为的死亡陷阱了。汗水在他身后滴了一路。
李国桢看着他狼狈不堪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他重新坐回主位,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香茗,轻轻呷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残破的城垣,深邃难测。他在下一盘大棋,赌的是陈远的性格,赌的是陈远对部下的情义,更赌自己这招“请君入瓮”的精妙绝伦。若能在此擒杀陈远,不仅可解河南腹心之患,更能让他李国桢在京营、在朝堂、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一举达到前所未有的顶峰!为此,他不惜以身犯险,将这小小的襄城,化作猎杀猛虎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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