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路程,三人更加小心翼翼,白天尽量沿着荒僻的小道走,夜晚则寻找偏僻的破庙或干脆露宿荒野,生火都只敢用干牛粪,生怕火光引来更大的麻烦。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一次夜宿在一处废弃的驿站残垣下,后半夜,泥鳅那耗子般的耳朵突然竖了起来。“掌柜的!有动静!”
三人瞬间惊醒,屏住呼吸。远处,隐隐传来沉闷而杂乱的马蹄声,还有隐约的呼喝和哭喊声!声音越来越近!
“是马队!人数不少!”疤眼脸色凝重,迅速将骡马牵到断墙最深的阴影里,自己也伏低身体。李二狗和泥鳅也紧紧贴着冰冷的土墙,大气不敢出。
很快,一支混乱的队伍出现在月光下的官道上。借着惨淡的月光,能看清那绝不是官军。队伍松松垮垮,衣衫五花八门,甚至有人穿着抢来的女人花袄子,头上包着布巾,手里挥舞着刀枪棍棒。马匹不多,更多的是步行的人,队伍中间还夹杂着几辆抢来的大车,车上堆着鼓鼓囊囊的麻袋和箱子,隐约能看到被捆住手脚、堵住嘴的人在车上挣扎。队伍末尾,还有几个哭哭啼啼、衣衫不整的妇人被绳子拴着,踉踉跄跄地跟着走。骑在马上领头的一个大汉,敞着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正举着一个酒囊仰头痛饮。
是流贼!看这规模和混乱程度,至少是几百人的一股!
“是‘过天星’还是‘老回回’的人?”泥鳅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恐惧。
“管他是谁!别出声!”疤眼的手又按在了刀柄上。
流贼的队伍闹哄哄地从离驿站残垣不到百步的官道上经过,粗野的咒骂声、俘虏的呜咽声、车轴的吱嘎声清晰可闻。一股浓烈的汗臭、血腥和劣酒混合的污浊气味随风飘来。李二狗死死捂住口鼻,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能清晰地看到马背上流贼头目那狰狞的侧脸,甚至能听到他醉醺醺地对手下吼叫:“…快…快!天亮前赶到…独山…跟…跟掌盘子汇合…娘…娘的…这回…抢…抢肥了…”
队伍拖拖拉拉地走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那令人窒息的声音才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黑暗里。直到确定彻底听不到任何动静了,李二狗三人才像虚脱一样瘫软下来,背心已被冷汗浸透。
“他娘的…”疤眼喘着粗气,低声咒骂,“阎王殿门口走了一遭…”
李二狗只觉得浑身发软,靠在冰冷的断墙上,望着流贼远去的方向,眼中充满了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乱世,这就是真正的乱世!什么王法纲常,都抵不过刀把子和粮袋子!他怀里那五百两银子,和那个“李文”的身份,此刻显得无比珍贵。他必须活着到南阳府,必须把这个官身买下来!这不仅是陈远的命令,更是他李二狗在这乱世里,为自己、也为寨子里那些兄弟们,挣一条活路的唯一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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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后,南阳府。
当李二狗三人牵着疲惫不堪、几乎要倒毙的骡马,终于看到南阳府那高大却明显带着烟熏火燎痕迹的城墙轮廓时,几乎要落下泪来。这一路,真真是从黄泉路上爬回来的!
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大多是面有菜色、拖家带口的流民,在守城兵丁凶神恶煞的呵斥和鞭打下,缓慢蠕动着接受盘查。城墙上贴着几张墨迹尚新的告示,李二狗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其中一张上硕大的“悬赏通缉”字样和下面那个刺眼的“陈远”名字,以及三百两的赏格。他心头一跳,赶紧低下头,拉了拉破草帽。
“都打起精神!进城!”他低声对疤眼和泥鳅吩咐,努力挺直了腰板,做出行商该有的、带着点卑微的精明模样。
排队进城的过程同样煎熬。守门的兵丁贪婪地打量着每一个进城的人,尤其是像李二狗这样带着骡马、驮着货物的“行商”。一个歪戴毡帽、敞着号衣的兵痞用刀鞘粗暴地捅了捅李二狗马背上的褡裢。
“里面装的什么?”
“回…回军爷的话,”李二狗点头哈腰,陪着十二分的小心,“是…是些粗布棉花,还有…还有点路上吃的干粮…”他熟练地摸出孔林节准备好的那份“小布庄”路引递过去,同时飞快地塞过去一小块约莫半两重的碎银子。
兵痞掂量了一下银子,又狐疑地扫了一眼路引,上面模糊的印章勉强能对上。他掀开褡裢一角,看到里面露出的破棉絮和干硬的饼子,撇了撇嘴,似乎嫌晦气,不耐烦地挥挥手:“进去吧!磨磨蹭蹭的!”
三人如蒙大赦,赶紧牵着牲口挤进了城门洞。
一进城,一股喧嚣混杂着腐烂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与城外那地狱般的景象截然不同,城内虽然也显得破败拥挤,街道上污水横流,乞丐流民随处可见,但总算有了“人气”。街道两旁,各种店铺竟然大多还在开门营业,米铺、布庄、铁匠铺、茶楼酒肆,甚至还有几家挂着红灯笼的暗门子。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声、行人的喧哗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畸形而脆弱的“繁华”。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脂粉、汗臭、食物馊味、药材苦味以及无处不在的垃圾腐败气味。
穿着绫罗绸缎的富户家丁昂首挺胸地走过,与蜷缩在墙角、目光呆滞的乞丐形成刺眼的对比。街角几个穿着破旧号衣的卫所兵丁,正懒洋洋地围着一个卖炊饼的小摊,嬉笑着白拿人家的饼子。一切都透着一种末世将临、却偏要醉生梦死的荒诞感。
“我的娘…总算到了…”泥鳅看着眼前的景象,长长舒了口气。
李二狗却丝毫不敢放松。他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寻找着安全的落脚点。陈远交代过,进城后第一步,就是找一家可靠的牙行!这是钻营买官这条门路的起点。
“找地方,先住下!”李二狗低声吩咐。他记得陈远提过,城西骡马市附近鱼龙混杂,消息灵通,牙行也多。
三人牵着牲口,在拥挤肮脏的街道上穿行,尽量避开巡逻的兵丁和那些看起来就不像好人的地痞。最终,在一条弥漫着牲口粪便和草料气味的狭窄巷子尽头,找到一家门脸破旧、挂着“悦来老店”幡子的客栈。客栈门口拴着几匹同样瘦骨嶙峋的骡马,几个风尘仆仆、看起来也是行商模样的人正蹲在门口就着凉水啃干粮。
“就这儿了!”李二狗决定道。这里够偏,够不起眼。
安顿好骡马,把装着银子的褡裢死死锁在房里最隐蔽的角落,又让疤眼寸步不离地守着,李二狗才带着泥鳅,稍事梳洗(主要是洗掉脸上那层厚厚的尘土和汗渍),换上了一身稍显干净但依旧普通的细布长衫,头上也戴了顶半新的方巾,稍微有了点读书人的样子——虽然他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总透着股商贾的油滑气。
“走,找牙人!”
李二狗深吸一口南阳府这浑浊的空气,带着泥鳅,像两条滑溜的鱼,融入了这座末世孤城畸形繁荣的暗流之中。他怀里那份“南阳府学附生李文”的照身帖,似乎微微发烫。买官的门路,就在这光怪陆离的街巷深处,等着他去钻营、去打通。这南阳府,便是他李二狗(李文)的第一个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