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的黎明,来得格外迟滞。宜阳城残破的轮廓浸泡在阴冷粘稠的晨雾里,仿佛一头喘息未定的疲惫巨兽。城内,喧嚣并未随着夜幕散去,反而被一种更加紧绷、更加残酷的秩序所取代。
赵石头被一阵粗暴的踢打和呵斥声惊醒。他蜷缩在一处倒塌了半边的马厩角落里,怀里还死死抱着那袋只剩下小半的、混合着泥土和麦壳的粮食,这是他活下去的全部指望。
“起来!都他娘的起来!闯王有令,开拔了!去洛阳吃香的喝辣的!” 一个嗓门嘶哑、脸上带着刀疤的小头目,带着几个手持棍棒、面色凶恶的汉子,正在驱赶着像赵石头一样宿在残垣断壁间的流民。
赵石头慌忙将粮食袋塞进怀里最深处,用破烂的布条紧紧捆好,挣扎着爬起来。连续几天的半饥半饱,让他浑身无力,眼冒金星。周围的人群像被惊扰的蛆虫,蠕动着,汇聚成一股茫然又躁动的人流。
刀疤脸叫王五,原本也是个逃荒的,因为够狠,打架不要命,前几天抢粮时又“表现突出”,被一个小头目看中,提拔他管着几十号新附的流民。王五很享受这突如其来的、微不足道的权力,手中的棍子挥舞得格外卖力。
“快!快!磨磨蹭蹭的,想吃军棍吗?!”王五一棍子抽在一个动作迟缓的老头背上,老头惨叫一声,扑倒在地,咳出血沫。周围人吓得一个激灵,脚步瞬间快了不少。
赵石头低着头,混在人群里,不敢去看王五那双因为兴奋和残忍而发红的眼睛。他听到前面有人小声议论:
“去…去洛阳?那大城…能打下来吗?”
“怕啥?闯王天兵天将,人多着呢!听说城里都是粮食,白面馒头管够!”
“可是…官军有箭啊,有炮啊…”
“呸!怂货!饿死也是死,被打死也是死,不如拼一把!抢到了,就能活!”
这些话,像火苗一样,在绝望麻木的人群中微弱地跳跃着,点燃着最后一丝疯狂的希望。赵石头摸了摸怀里的硬块粮食,胃里又开始火烧火燎地疼。是啊,饿死也是死…他想起爹娘弟妹,眼神渐渐变得和周围的人一样空洞而执拗。
队伍被驱赶到城外的空地上。这里已经黑压压地聚集了无数人,一眼望不到头。空气中弥漫着汗臭、恐惧和一种莫名的亢奋。一些穿着稍好、拿着真正刀枪的“老营兵”在队伍外围维持秩序,眼神冷漠,看着这些新附的流民,就像看着一群待宰的牲口。
赵石头看到了前几天发下来的“武器”——一根削尖了头的长竹竿,竿头甚至没有铁枪尖。他领到了一根,握在手里,轻飘飘的,感觉一碰就会断。
“都听好了!”一个骑着瘦马、像是更大头目的人在不远处的高坡上喊话,声音被寒风扯得断断续续,但关键的字眼却能清晰地砸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前面就是洛阳!福王老儿就在里面!粮食堆成山!金银铺满地!跟着闯王,打破城池!人人吃饱饭!人人有赏钱!第一个爬上城的,赏银一百两!女人十个!”
“嗷!”人群爆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一百两银子!十个女人!这是他们这些泥腿子几辈子都不敢想象的天文数字和奢望!饥饿和欲望瞬间压倒了恐惧。
赵石头也随着人群嘶吼着,脸颊涨红,尽管他连一百两银子到底有多少,十个女人该怎么安排都完全没有概念。他只知道,打破城,就有吃的!就能活!
大军开始蠕动,像一股浑浊不堪、裹挟着无数泥沙的洪流,向着东方,向着洛阳的方向缓慢移动。脚步杂沓,扬起漫天尘土。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咳嗽声和武器拖在地上的摩擦声。王五这样的底层小头目在其中来回奔跑呼喝,维持着队伍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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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洛阳城头。
张老汉紧了紧身上那件破烂肮脏、几乎不顶寒的号褂,努力把瘦小的身体缩在垛口后面,只露出一双浑浊而恐惧的眼睛,望向西方。他是洛阳本地的军户,祖上或许还阔过,但传到他这辈,早就穷得叮当响。卫所的粮饷拖欠了快一年,上面的大人们只会克扣,发到手里的那点东西,连喂饱自己都难,更别说养活家里那张嗷嗷待哺的嘴了。
他今年五十多了,本来早该退役,可如今没人了,像他这样的老弱也被强征上来守城。手里的兵器是一杆锈迹斑斑、枪头都钝了的长枪,比城外流民那竹竿也好不到哪里去。
“看…看到了吗?”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兵丁,声音发颤地指着远方。
张老汉极目远眺,起初只是地平线上的一道黑线,但随着时间推移,那黑线越来越粗,最终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缓慢移动的黑色潮水!即使隔得这么远,也能感受到那股可怕的、毁灭性的气息。
城墙上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抽气声。所有守军的脸色都变得惨白。虽然早就听说流贼势大,但亲眼看到这恐怖的规模,依然让人从心底里感到绝望。
“怕…怕什么!”一个把总模样的军官强作镇定地呵斥,但他自己声音里的颤抖却出卖了他,“咱们洛阳城高池深!他们这些乌合之众,来多少都是送死!都给老子打起精神!谁敢懈怠,军法从事!”
张老汉默默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冻得开裂、满是老茧的手。守城?怎么守?肚子饿得咕咕叫,手脚冰凉,拿着这烧火棍一样的武器,去对付下面那望不到边的人海?他只想回家,看看老婆子和小孙子还有没有一口粥喝。
一阵寒风吹过,卷来城外隐约可闻的喧嚣声,像是无数冤魂的哭泣,又像是饿狼的咆哮。张老汉打了个寒颤,把身体缩得更紧了。他感觉这座巍峨的洛阳城,在这股黑色潮水面前,就像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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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内,吕府。
高墙深院,朱门紧闭。与外面的恐慌不同,吕府内是一种死寂的、奢靡的焦虑。年过花甲的吕老太爷坐在暖阁里,身下的紫檀木太师椅铺着厚厚的锦垫,面前的炭盆烧得正旺,银丝炭毫无烟气,散发着淡淡的暖香。
但他苍老的脸上却毫无暖意,只有一片阴沉。手里捧着的钧窑茶碗,上好的信阳毛尖早已冰凉,他却浑然未觉。
管家垂手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都藏好了?”吕老太爷的声音干涩沙哑。
“回老爷,都按您的吩咐,库里的金银细软,还有那几百石精米,全都挪进地窖暗格里了,上面用杂物破烂掩盖着,保证万无一失。”
管家低声回道,额角却渗着细汗。他知道,这点手段,骗骗小毛贼或许可以,若真让那几十万饿红了眼的流寇闯进来…
“府里的家丁护院,都发放兵器了?”
“发了,发了,日夜巡逻,绝不敢懈怠。”
“唉…”吕老太爷长长叹了口气,放下茶碗,手指微微颤抖,“这中原,是待不得了,李仙风和李永福那两个废物,堂堂巡抚和总兵,连咱们大明的城都守不好,都打到洛阳来了...”
他想起河南巡抚李仙风,此刻应该正坐镇城中巡抚衙门,但风声鹤唳之下,又能有什么妙计?无非是拆东墙补西墙,催促守军死战罢了。
“老爷,吉人自有天相,咱们洛阳城坚固,或许…”管家试图安慰。
“或许什么?”吕老太爷猛地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和厉色,“坚固?坚固顶什么用?外面是几十万饿疯了的流民!城里这些兵,饿得比鬼强不了多少,能顶什么事?左良玉呢?朝廷的援兵呢?都在哪里?!”
他越说越激动,咳嗽起来。管家连忙上前替他捶背。
“听天由命吧…”吕老太爷瘫在椅子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喃喃道,“但愿祖宗保佑…”
暖阁外,寒风呼啸,似乎预示着这座繁华府邸即将到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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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民的大军,如同缓慢移动的灾难,终于逼近了洛阳城郊。
赵石头跟着人群,麻木地走着,脚底早已磨破,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怀里的那点粮食早就吃光了,饥饿和疲惫如同两条毒蛇,啃噬着他最后的体力。
当他终于抬起头,看到远处那座如同巨兽般匍匐在大地上的雄伟城池时,整个人都呆住了。那么高!那么大!灰色的城墙仿佛连接着天空,无数的垛口和箭楼,看着就让人心生绝望。这…这怎么可能打得下来?
队伍停了下来。前面传来各级头目的呵斥声,开始整顿混乱的队伍。王五跑前跑后,声音已经嘶哑:“都听号令!等下往前冲!谁也不准后退!后退一步,格杀勿论!冲上去!城里有的是粮食!”
很快,进攻的命令下来了。没有战鼓,没有号角,只有各级头目声嘶力竭的呐喊和督战队明晃晃的钢刀!
“冲啊!”
“为了吃饱饭!冲!”
人群像被鞭子抽打的牲畜,发出一片疯狂的呐喊,开始向着那座巨兽般的城池发起了冲锋!赵石头也被身后的人流裹挟着,不由自主地向前跑!他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和周围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脚步声。
城墙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垛口后面晃动的守军身影和那些冰冷的兵器寒光。
突然!
城头上响起一片令人牙酸的弓弦震动声!那声音密集得如同暴雨砸在铁皮屋顶上!
紧接着,一片黑压压的箭矢如同疾风骤雨般从天而降!那不是零星的射击,而是成排的齐射!箭簇破空的尖啸声瞬间充斥了整个天地!
“噗噗噗噗!”
“啊——!”
“我的腿!”
“娘啊!救命啊!”
利刃入肉的闷响、凄厉的惨叫瞬间取代了疯狂的呐喊!冲在最前面的人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下!
赵石头亲眼看到前面一个扛着梯子的汉子,被三支箭同时命中,一支穿透了他的脖颈,一支钉在他的眼眶里,另一支射穿了他的破棉袄,他一声没吭,像个破口袋一样栽倒在地,梯子重重地砸在旁边一个人的头上,那人也立刻没了声息。
鲜血瞬间染红了枯黄的地面,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
恐惧瞬间攫住了赵石头!他想停下,想后退,但身后是更加汹涌、完全失控的人潮,巨大的惯性推着他根本无法停下!侧后方,督战队的老营兵面目狰狞,手中的钢刀已经砍翻了好几个试图转身逃跑的人,血淋淋的人头被挑在竿子上!
“不准停!冲!继续冲!谁敢回头就是死!”王五的声音也变得尖利扭曲,他自己也躲在人群相对靠后的地方,挥舞着棍子,却不敢太靠前。
箭矢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一波接着一波,仿佛无穷无尽。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尸体层层叠叠,后来者几乎是在踩着同伴的尸骨前行。滚木礌石也开始从城头带着沉闷的呼啸声砸落,巨大的冲击力往往能清空一小片区域,被砸中的人瞬间就成了肉泥,骨头碎裂的声音令人牙酸。
一股恶臭传来,几口大锅被抬上城头,沸腾的金汁被大勺舀起,劈头盖脸地泼下来!被浇到的人发出撕心裂肺、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嚎,皮肉立刻起泡溃烂,冒着白烟,倒在地上疯狂地翻滚,指甲抓挠着地面,留下深深的血痕,那景象比直接死亡更加恐怖!
战场瞬间变成了修罗地狱!死亡以各种最残酷的方式上演着。
赵石头吓得魂飞魄散,他只能拼命地低着头,弯着腰,像没头苍蝇一样在箭矢和死亡的缝隙中向前猛跑,祈祷着那夺命的呼啸声不要落在自己身上。
他踩过尚存余温的尸体,滑腻的内脏,粘稠猩红的血液…脚下一滑,差点摔倒,手按下去,摸到一团柔软滑腻的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段肠子!胃里一阵剧烈翻腾,他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肚子里那点可怜的酸水全都吐光了。
终于,他跟着一小股人流连滚带爬地冲到了城墙根下。这里处于守军弓箭的射击死角,箭矢稍微稀疏了一些,但来自头顶的威胁更加直接。城头上不断砸下的石头和推下的檑木如同冰雹般落下,不断有人被砸得脑浆迸裂。架设梯子的地方更是死亡焦点。
“架梯子!快!他娘的快把梯子竖起来!”王五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吼叫,自己却紧紧贴着一处被之前炮火炸出的凹坑壁。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将一架长梯靠上城墙。立刻有几个被赏格刺激得红了眼的流民开始向上攀爬,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叫。
但城上的守军早有准备。几根长长的叉竿猛地从垛口后面伸出,死死顶住梯子上端,几声呐喊,合力猛地向外一推!那梯子便带着上面几个绝望的流民,向后仰倒下去,重重地砸在下面的人群中,又是一片骨断筋折的惨叫。
沸油、金汁、甚至烧着的柴捆被守军不断扔下。城墙下顿时变成一片火海和毒沼,惨叫声达到了顶点。人体被点燃,像火炬一样奔跑哀嚎,直到烧成焦炭。毒烟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呼吸困难。
赵石头缩在一个被礌石砸出的浅坑里,抱着头,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看着这真正的人间地狱,看着刚才还一起被驱赶着前行的人以各种惨不忍睹的方式死去…怀里的那点粮食带来的虚幻安全感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无边的恐惧、绝望和一种深深的荒谬感。
这就是“吃香的喝辣的”?
这就是“赏银百两,女人十个”?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们这些人在那些大人物眼里,真的就只是蝼蚁,只是用来消耗守军箭矢和力气的炮灰。他们的命,比尘土还要廉价。
第一波攻击,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在守军猛烈的、近乎奢侈的反击和流民巨大的伤亡下,如同潮水般退了下去。留下的是城下满地狼藉、形态各异的尸体和那些一时未死、仍在血泊泥泞中痛苦呻吟蠕动的伤员,以及空气中浓郁得化不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焦臭味和粪便的恶臭。
赵石头跟着溃退下来的人群,失魂落魄地往回跑,直到完全脱离弓箭范围,才两腿一软,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从一个噩梦中挣扎出来。他看着洛阳那在夕阳下呈现出暗红色的、仿佛被鲜血浸染过的高大城墙,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刻骨铭心的恐惧。
王五清点着他手下的人,出去时几十号人,回来只剩下不到二十个,而且几乎个个带伤,人人脸上都写着惊恐和麻木。他骂骂咧咧地踢打着地上碍事的石头,却也掩不住自己脸上的后怕和苍白。那“赏银百两”的诱惑,在冰冷的死亡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夕阳如血,将洛阳城和城外尸横遍野的战场染成一片凄厉的、令人心悸的红色。寒风吹过,卷起血腥和灰烬,呜咽作响,仿佛无数新死的冤魂在哭泣、在控诉。
这只是第一天。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场用无数蝼蚁性命和血肉填塞的残酷盛宴,才刚刚揭开帷幕。河南总兵李永福站在城头,看到的或许是击退敌军的暂时胜利,但对于城下的赵石头、王五,以及城头的张老汉而言,这只是漫长噩梦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