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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官军大营因钦差离去和贡品交接而进行调整布局之时,黑风寨这边,陈远的“表演”已经拉开了第二幕。
孔林节领了陈远的命令,心中虽有不忍,但深知此事关乎全寨安危。他带着一队手持棍棒、面色冷硬的寨兵,来到了寨子后方聚集了大量老弱妇孺和部分心思尚未安稳的流民的窝棚区。
消息早已悄悄传开,当孔林节带人出现时,人群中立刻响起一阵不安的骚动。人们惊恐地看着那些面色不善的寨兵,下意识地聚拢在一起。
孔林节站上一块大石头,清了清嗓子,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无奈”和“沉痛”,高声喊道:
“乡亲们!老少爷们!都静一静,听我说!”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无数双惶恐、茫然的眼睛望着他。
“朝廷的招安旨意,大家都知道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咱们…咱们不用再提心吊胆地打仗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艰难”,“但是!朝廷有令!咱们黑风寨…不能再留这么多人了!需要裁撤部分人手!”
话音刚落,人群如同炸开的锅,惊呼声、哭喊声、哀求声瞬间爆发!
“什么?要赶我们走?”
“孔先生!不能啊!离开了寨子,我们去哪啊?”
“俺们没地方去了啊!出去就是饿死啊!”
“求求你们了!别赶我们走!给条活路吧!”
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妪颤巍巍地跪倒在地,磕头哭嚎:
“孔老爷!行行好!俺老婆子就剩一口气了,死也想死在这有片瓦遮头的地方啊!”
一个抱着瘦小婴儿的年轻母亲,泪流满面,声音嘶哑:
“孩子他爹没了…就指望寨子给口饭吃,把孩子拉扯大…这要是出去了,我们娘俩可怎么活啊…”
场面一度失控,悲戚绝望的气氛弥漫开来。隐藏在人群中的几名官军探子也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跟着呼喊,眼睛却像鹰隼一样四处扫视,记录着这一切。
孔林节看着这凄惨的景象,鼻尖发酸,但他狠下心肠,提高了音量,压过哭喊声:
“静一静!都静一静!听我说完!”
“不是白赶大家走!将军有令,凡是离开的,每人发三斤麦子!作为路上的盘缠和口粮!”
三斤麦子!这在平时或许微不足道,但在此刻,对于这些濒临绝境的人,却是一线渺茫的生机。哭喊声稍微低了一些,许多人眼中露出挣扎和计算的光芒。
“这是朝廷的法度!将军也没办法!”
孔林节继续表演,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愿意自己走的,现在就去那边登记,领了粮食,立刻下山!若是不愿走…”
他脸色一沉,对身后的寨兵一挥手,“那就只好得罪了!为了朝廷的诏安大计,只能强行请你们离开了!”
寨兵们立刻上前,开始“驱赶”人群。他们并没有真正下重手打人,但推搡、呵斥、拉扯是免不了的。场面变得更加混乱,哭喊声、哀求声、孩童的惊哭声、寨兵的呵斥声交织在一起,令人心碎。
“走啊!快走!”
“别磨蹭!领了粮食赶紧下山!”
“这世道,哪都不好活,自求多福吧!”
寨兵们一边驱赶,一边故意大声说着话,既是执行命令,也是说给那些“耳朵”听。
人们被推搡着,哭哭啼啼、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寨门处临时设立的登记点。那里放着几袋敞开的麦子,有账房先生模样的人冷着脸记录着,然后由寨兵用量具舀出三斤麦子,倒在那些伸出的、颤抖的、破旧的衣襟或口袋里。
领到那一点点救命的粮食,人们脸上的绝望并未减少分毫。他们背着微薄的行囊,搀老扶幼,哭泣着,咒骂着,茫然地沿着下山的小路,一步一挪地向下走去。这支由老弱妇孺组成的、悲悲切切的队伍,缓缓流淌在枯黄的山道上,如同一条走向未知命运的哀歌。
混在人群中的官军探子,也领到了三斤麦子。他们低着头,掩饰着眼中的兴奋,完美地融入了这悲苦的氛围。一离开黑风寨势力范围,他们立刻脱离队伍,如同鬼魅般抄小路,用最快的速度奔回了山下的官军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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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大帅!张将军!”
一名探子气喘吁吁地冲进中军帐,单膝跪地,“黑风寨确实在遣散人众!”
正与张勇商议军务的李永福猛地抬起头:
“详细说来!”
“千真万确!”
探子脸上带着赶路后的潮红和确认情报的激动,“小的混在那些流民里亲眼所见!是那个姓孔的师爷带头,带着一帮凶神恶煞的寨兵,强行驱赶!哭的喊的,拖家带口,好不凄惨!每人就发三斤麦子,然后就撵下山了!小的看得清清楚楚,至少有两三百人已经被赶出来了,后面还在陆续往外撵!看那架势,不像作假!”
李永福与张勇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如释重负。
“好了,本帅知道了。你下去领赏歇息吧。”
李永福挥挥手。
探子退下后,李永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对张勇道:
“看来…这陈远倒是识相,没耍花样。他既然开始照做,咱们也算能给刘大人一个交代了。本帅也能安心些了。”
他确实不想再打下去了。
“传令贺彪,前锋营不必等了,即刻开拔,回鲁山!”
“再给郑元勋去封信,催他赶紧放人!早点把那李二狗和疤眼送过来,早点打发陈远这尊瘟神去左良玉那儿!”
“喏!”张勇应道,立刻出帐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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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转向南阳府城。知府衙门的书房内,炭盆烧得暖烘烘的,驱散了窗棂透入的丝丝寒意。郑元勋端着茶杯,听着师爷汇报从伏牛山传来的最新消息。
得知刘泽深和曹化淳两位钦差已亲赴黑风寨招安,且刘大人早有明言,被捕的李二狗及其同伙是关键筹码,万不可擅动,郑元勋心中那点“杀贼立功”的小心思只得彻底按下。
他一个知府,岂敢忤逆朝中大佬的意思?只得悻悻然下令,将李二狗和疤眼从死牢转至条件稍好的普通牢房,严加看管,好吃好喝供着,不再用刑。
至于那个熬不住刑、供出李二狗行踪的泥鳅,郑元勋倒也“守信”,命郎中将其刑伤治好,给了几两碎银,便打发他自寻生路去了。郑元勋并不担心泥鳅还能回黑风寨——供出了李二狗这等核心头目,山寨岂能再有他的容身之地?怕是回去也是个死。
三日后,刘泽深的手书果然送达。信中措辞温和却不容置疑,命他即刻将李二狗及其随从完好无损地送还黑风寨,之前在南阳城内充当内应之事,既已招安,便既往不咎。郑元勋不敢怠慢,心中虽惋惜未能借机巴结上这位京中的刘大人,回信却写得异常热切恭敬,极尽奉承,表示定当全力配合朝廷招安大计。随即,他唤来通判高明衡,吩咐放人。
高明衡一听,顿时急了:
“府尊大人!那李二狗是贼酋心腹,好不容易才擒获,就这么放了?岂不太过便宜他们?是不是…至少留下点‘纪念’,比如一根手指什么的,也好煞煞他们的威风?”
“糊涂!”
郑元勋脸色一沉,呵斥道,“这是刘大人的意思!事关朝廷招安大局,岂容你节外生枝?若因你之举坏了大事,你我有几个脑袋够砍?速去放人,不得有误!”
高明衡碰了一鼻子灰,心中憋闷,却也不敢再争辩,只得领命而去。
打发走高明衡,郑元勋拿起桌上另一封信,是李永福催要粮饷的。他撇了撇嘴,提笔回信。信中自然是诉苦:
既然招安已成,剿匪战事已毕,府库空虚,先前承诺的粮饷实在难以足额筹措,还请李总兵体谅,早日率军回驻防地云云。他心中明镜似的,下拨的钱粮和士绅“捐助”的物资,经过层层盘剥,到他这里已打了折扣,到他手里再分下去,又能剩下多少?他相信李永福自己也绝不会干净。
但这官场潜规则,彼此心照不宣,没必要捅破。反正就是一个字:穷。那些世家大族,起初为了剿匪嚷嚷得响亮,说捐多少多少的。真到出钱出粮时,一个个精打细算,最后到位的数目远不及口上说的,而且这些人他也得罪不起。
高明衡憋着一肚子气,点了十几名官兵,将李二狗和疤眼从牢里提出来。两人身上伤痕犹在,但精神已好了许多。他们被粗暴地推上一辆破旧的马车,一路颠簸着驶出南阳城。
李二狗和疤眼面面相觑,满心疑惑。先是打入死牢,受尽折磨,生不如死;后来突然换了牢房,不再用刑,还有了吃食;如今竟被押上马车,不知去向何方。李二狗忍不住向车外的高明衡问道:
“高大人,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
高明衡正在气头上,根本懒得理他,只是不耐烦地催促车夫快走。
马车沿着官道向伏牛山方向行去。走了大半日,护送的官兵放松了些警惕。李二狗又小心翼翼地向身旁一个看起来面善些的老兵打听。
那老兵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
“算你们命大!朝廷下了旨意,招安你们黑风寨了。你们陈将军现在也是朝廷的人了。上头命令,把你们完好无损地送回去。咱们现在,说不定还算同僚呢!”
“招安了?朝廷的人了?”
李二狗和疤眼同时愣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转折来得太快太突然,让他们一时难以消化。李二狗内心对朝廷一直存有根深蒂固的敬畏,当初捐个九品虚职就足以让他兴奋良久,如今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朝廷的人”?
巨大的惊喜瞬间冲垮了疑虑,他脸上不由得露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就连一向沉着脸、眉头紧锁的疤眼,那紧皱的眉头也终于缓缓舒展开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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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风寨,聚义堂外的高台上。
陈远负手而立,远远望着山下官军大营的动静。看着贺彪的先锋营旌旗招展,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枯黄的山道尽头,陈远负手立于高台,山风鼓荡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他眉宇间那丝刻意维持的平和渐渐褪去,眼底深处锐光乍现,如云开月明。
一旁侍立的王虎忍不住低声道:
“远哥,李永福的主力还未全撤,咱们……”
陈远抬手止住他的话头,声音沉稳似铁:
“虎子,你瞧见了吗?走的不是老弱,是贺彪麾下最善攻坚的一千五百精锐。李永福此举,既是向朝廷示好,也是向我等表态——他无意再战了。”
他微微一顿,唇角掠过一丝冷嘲,“至于剩下的兵,不过是摆个样子,全他总兵官的体面,也全刘泽深招安成功的脸面。如今这局面,他耗不起,我们却等得起了。”
他目光掠过层峦叠嶂,投向商洛山的方向,语气里添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灼热:
“十一月将至,风起于青萍之末。河南这片死水,也该轮到真正的大鱼来搅动了!”
虽然山下还留着李永福的主力,人数依旧远胜黑风寨,但最具攻击性的先锋精锐走了。剩下的这些兵,凭借黑风寨的险要地势和改良火铳,防守绰绰有余。李永福绝无可能再发动有效的攻势。
这意味着,最危险的阶段,暂时过去了。
他可以稍稍放开手脚,开始谋划一些之前不敢轻易动作的事情。只要拖到十一月,西北商洛山中的那条“潜龙”抬头,整个河南的局势将瞬间颠覆,那才是他真正大展拳脚的机会!
“现在,就等二狗和疤眼回来了。”
陈远心中暗道。至于那个被郑元勋抓住、最终熬不住刑讯供出二狗他们的泥鳅。探子回报说,他还算有些良心,没把南阳城内更深的关系网供出来。
陈远叹了口气,心中滋味复杂。有愤怒,也有几分无奈。乱世之中,不是每个人都能硬骨头。罢了,相信他在官府那里应该过得不差,毕竟立了功劳,就让他留在南阳自生自灭吧。山寨,是不可能再接纳他了。
山风渐起,卷动着他的衣袂。陈远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坚定,望向远方那片广阔而混乱的天地。危机暂解,机遇正在前方酝酿。他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