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十月初三,南阳府衙户科公廨。
深秋的暮色,沉重地压在青灰色的屋檐上。最后几缕惨淡的夕阳余晖,挣扎着挤过窗棂的缝隙,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几道狭长而扭曲的光影,旋即被无边的昏暗吞噬。凛冽的寒意,如同无形的细蛇,顺着窗棂的每一道缝隙钻入,盘踞在屋内的每一个角落,渗进人的骨头缝里。
李二狗,此刻化名李文,就坐在这片寒意与阴影交织的公廨之中。他身下是那张宽大厚实的楠木太师椅,往日里能带来几分体面与安逸,此刻却只觉冰冷坚硬,如坐针毡。面前摊开的,是关于常平仓秋粮损耗核销和近期“剿匪捐输”物资入库的账册明细,密密麻麻的数字如同蚁群,爬得他眼前发花,心底却塞满了冰冷沉重的乱麻,沉甸甸地坠着。
府衙内的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自打鹰愁涧惊天劫案和城外三家士绅庄子被“黑风贼”血洗的消息传来,整个南阳城就被一种近乎实质的恐惧紧紧攫住。衙役们走路都踮着脚尖,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同僚们交谈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醒了什么沉睡的凶物。高同知亲自带人秘密查内鬼的风声,早已如同瘟疫般悄然传开,人人自危,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
李二狗的心,更是悬到了嗓子眼,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他太清楚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根源——郑元勋那老狐狸,终于筹足了钱粮!李永福的大军,开拔在即!更让他心惊肉跳、血液几乎冻结的是,就在刚才,他从一个相熟的、负责给城外驻军传递公文的驿卒口中,探听到一个极其模糊却指向性极强的消息:贺彪的先锋营,已经开往襄城方向了!
这消息,如同一道裹挟着冰雹的惊雷,在他脑中轰然炸响!大军开拔,目标直指黑风寨!将军他们刚刚经历一场大胜,缴获虽丰,但立足未稳,若被官军重兵突袭…后果不堪设想!这个情报,价值连城!必须立刻送出去!刻不容缓!
然而,高名衡那双阴鸷的眼睛,以及他编织的那张查内鬼的无形巨网,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着他。往日里看似顺畅的传递渠道,他早已弃之不用。疤眼、泥鳅他们更是被他严令蛰伏,轻易不许露面。府衙内外,他总觉得有无数道无形的目光,像冰冷的针尖,从各个角度刺探着他的一举一动。
“不能再等了!必须冒险!” 李二狗心中天人交战,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着微光。他深知,此刻任何一丝异常的举动,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他强迫自己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的冰冷空气,手指在冰冷的楠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打着,大脑却在以从未有过的速度疯狂运转。
他先是起身,如同往常处理公务时一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走到门口,对守在外间的一个小吏吩咐道:“去,把本月仓场损耗核销的副档给我取来,有几笔账目对不上,需要再仔细对一对。” 声音平静自然,带着处理琐碎公务时惯有的不耐。那小吏应声,匆匆而去。
接着,他又踱回窗边,推开一条更宽的缝隙,装作透气的样子,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庭院。暮色四合,庭院的轮廓已模糊不清。他看到了几个穿着普通衙役号服、但面孔有些陌生、眼神在昏暗中格外锐利的人,在廊下或倚柱而立,或缓缓踱步,姿态随意,却透着一种猎犬般的警觉。心中的警兆瞬间升到了顶点,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他坐回位置,拿起那份关于“剿匪捐输”物资入库的清单,眉头紧锁,仿佛被某个棘手的难题深深困扰。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他提笔蘸墨,在一张处理日常损耗核销的空白签呈纸上,用只有陈远才懂的复杂密语,飞快地写下了关键的信息:“李永福兵发,前锋贺彪已至襄城,主力不日压境,携炮十门,约五千众......。城外劫掠疑为府衙嫁祸,慎!”
写完,他感觉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一片。他深吸一口气,将密语纸条小心卷成细如麦管的纸条,塞进一个特制的蜡丸里,用烛火快速封好。这时,取副档的小吏回来了。李二狗接过那叠厚厚的副档,随意翻了翻,然后指着其中一处,用极其自然的、带着不满和训斥意味的语气对小吏说:“你看这里!损耗核销数目与入库底档差了足足半斗!这账是怎么做的?简直糊涂!去,把管库的老赵头给我叫来问问!真是越来越不像话!”
小吏被训得缩了缩脖子,不敢怠慢,连忙转身去找老赵头。李二狗趁着这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空隙,极其自然地将那枚滚烫的蜡丸,混入桌上一堆需要“报废处理”的、写错字的废纸团中。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停顿和刻意,仿佛只是随手整理了一下杂乱的桌面。他甚至顺手拿起另一份文书,皱着眉头,煞有介事地看了起来。
不一会儿,老赵头佝偻着背,诚惶诚恐地来了。李二狗板着脸,指着那份损耗核销的副档,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斥”,指出了几个“明显的错漏”,声色俱厉地让老赵头回去“仔细核对,重新报来,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老赵头被训得面如土色,唯唯诺诺地退下。
处理完这桩“公务”,李二狗拿起那堆“废纸团”,包括那个藏着致命秘密的纸团,走到墙角那个半人高的、专门收集废纸的大竹篓旁,如同往常每一个忙碌的傍晚一样,随手将它们扔了进去。动作流畅,神态自若,没有半分犹豫或紧张,仿佛只是处理掉了一堆真正的垃圾。
他知道,泥鳅——他名义上从开封老家带来的“随从”之一,此刻就在府衙后门附近,扮作收泔水的杂役。每天傍晚,负责打扫这间公廨的杂役都会例行公事般将废纸篓里的东西一股脑倒进泔水桶里,再由泥鳅连同其他泔水一起收走处理。这是他们约定好的、最不起眼、风险最低的传递方式之一,只有在万不得已、退无可退之时才启用。
做完这一切,李二狗坐回椅子,端起案头那杯早已凉透的粗茶,灌了一大口。冰冷苦涩的茶水滑入喉咙,却丝毫没能压下胸腔里那颗狂跳得几乎要炸裂的心脏。他能做的,都已做了。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祈求泥鳅足够机警,祈求蜡丸能安然无恙地送出这龙潭虎穴,祈求老天爷再给黑风寨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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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阳府衙,高名衡的值房。
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高名衡那张阴沉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更添几分诡谲。一个穿着便服、眼神精悍如鹰隼的汉子正躬身向他汇报,声音压得极低:
“大人,目标李文,今日行为举止,表面看一切如常。处理公务,训斥下属,并无异常外出。唯申时末,曾命一小吏去取仓场副档,并召管库老吏赵某询问损耗账目,似因账目差误而大发雷霆。后…后其将一堆废弃文书投入墙角废纸篓。卑职等已趁其不备仔细翻检过废纸篓,皆为无用废纸团,并无夹带痕迹。”
高名衡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废纸篓?倾倒之前,可有人动过里面的东西?”
“有。按府衙惯例,负责打扫那间公廨的杂役,约莫一炷香后,便将废纸篓整个倾倒入了门外等候的收泔水杂役的大桶中。”
“收泔水的杂役?!” 高名衡眼中精光爆射,如同发现了猎物的毒蛇,“可曾盯紧?”
“盯死了!那人推着那辆臭气熏天的泔水车出了府衙后门,卑职立刻派了两名最精干的弟兄暗中尾随。那人推着车在城内七拐八绕,专挑僻静小巷,最后在城西那片污水横流的贫民窟一处最偏僻的角落停下。卑职手下亲眼看到,他在将泔水桶内杂物倾倒入污水沟时,似乎有一个不起眼的小蜡丸滚落出来,被他眼疾手快,一把捞起藏入怀中!随后,此人竟不再收泔水,而是将车随意弃置角落,快步走向马市方向!”
“马市?!” 高名衡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他买了马?”
“是!他直奔马市,掏钱买了匹脚力最好的快马,立刻出城,向西疾驰而去!速度极快,卑职手下脚力不及,无法追踪,但看其扬鞭策马、头也不回的架势,行色匆匆,快马加鞭,绝非寻常杂役所为!方向…正是伏牛山深处!”
“伏牛山…黑风寨…” 高名衡眼中寒光暴涨,几乎要喷出火来,拳头狠狠砸在坚实的楠木桌案上,震得笔架砚台一阵乱跳,“好个李文!果然是你!好深的心机!”
虽然没有当场人赃并获,但这线索的指向性已如黑夜中的明灯!一个收泔水的杂役,突然捡了个蜡丸就弃车买马,不顾一切直奔伏牛山?除了给黑风寨送紧急军情,还能是什么?!而李二狗,恰恰是在这传递链条上最关键的一环!
“好!好一个滴水不漏、道貌岸然的仓大使!” 高名衡怒极反笑,声音里充满了冰冷的杀意,“本官倒要看看,你这身画皮,还能披到几时!来人!点齐人手,随我去户科公廨!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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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科公廨内,烛火昏黄摇曳,将李二狗伏案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投在冰冷的墙壁上。他强迫自己盯着账册上的数字,试图用这种假装的忙碌来压制内心翻江倒海般的焦灼和恐惧。窗外天色已彻底黑透,府衙内死寂一片,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梆子声,更添几分阴森。
突然!
“砰——!!!”
一声巨响,厚重的房门被一股蛮力粗暴地撞开!门扇重重砸在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高名衡脸色阴沉如九幽寒冰,带着四名早已按刀在手、凶神恶煞般的彪悍衙役,如同地狱冲出的恶鬼,挟着一股刺骨的寒风闯了进来!沉重的皮靴踏地声和腰间钢刀刀鞘碰撞的铿锵声,瞬间撕裂了死寂的公廨!
“李文!” 高名衡一声断喝,如同惊雷在狭小的空间内炸响!
李二狗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势惊得浑身剧震,手中的账册“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抬头,撞上高名衡那两道冰冷刺骨、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的视线,以及衙役们按在刀柄上、蓄势待发的凶悍姿态,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冷汗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内衫,冰冷的黏腻感紧贴着皮肤!
完了?!被发现了?!暴露了?!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撕裂他的意识!是蜡丸被截获了?泥鳅被抓了?还是疤眼……他感觉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手脚冰凉得失去了知觉,一股灭顶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但他是李二狗!是无数次在刀尖上跳舞、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情报总管!求生的本能如同火山般瞬间爆发,压倒了所有的恐惧!电光火石之间,他强迫自己镇定!脸上的表情在千分之一秒内完成了切换——惊愕、惶恐、茫然,还带着一丝被惊扰的无辜。
他慌忙站起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惶恐,身体微微前倾,做出恭敬姿态:“下…下官李文…拜见高大人!不…不知大人驾临,有失远迎…下官…下官一直在兢兢业业处理仓内积压公务,不知…不知高大人此来,有何训示?” 他一边说,一边目光飞快地扫过高名衡身后的衙役和他们腰间雪亮的钢刀,脑中如同风车般急转:是账目亏空?还是别的把柄?难道……
“哼!” 高名衡冷哼一声,锐利如刀的目光死死剐着李二狗的脸,试图从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肌肉抽动中找出破绽,“兢兢业业?李文,你知不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