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山的清晨,终于不再是襄城那令人窒息的肃杀。薄雾如轻纱,温柔地缠绕着苍翠的山峦,鸟鸣啁啾,溪水潺潺,空气中弥漫着松针和泥土的清新气息。陈远拄着一根粗糙的木杖,站在黑风寨聚义厅前的空地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绷了多日的神经,在这片熟悉的山林气息中,终于缓缓松弛下来。远处山坳里,传来阵阵整齐的呼喝声和兵器碰撞的铿锵,那是孙铁骨正带着新招募的流民操练,稚嫩却充满希望的喊杀声在山谷间回荡。寨子里人来人往,虽然衣衫依旧褴褛,但脸上少了麻木绝望,多了几分生气。妇孺们在简陋的窝棚前支起陶罐煮着稀薄的米粥,袅袅炊烟升起,竟显出一种劫后余生的、脆弱的安宁。
“将军,您伤没好利索,别站太久。” 王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左掌依旧裹着厚厚的布条,吊在胸前,但气色好了许多,眼神也恢复了往日的锐利,只是偶尔眉头会因牵动伤处而微蹙一下。
陈远转过身,看着王虎,又看看不远处被几个妇人小心搀扶着、正在慢慢活动筋骨的铁柱——铁柱虽然脸色苍白,琵琶骨的伤口被厚厚包扎,但那双眼睛里的凶悍和生命力已经重新燃烧起来——心头涌上一股暖意,也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后怕。“虎子,柱子…看到你们能站着,能喘气,我这心里才踏实点。”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将军放心,柱子哥命硬,阎王爷不收!” 王虎咧嘴一笑,随即又正色道,“就是…就是苦了周燧兄弟和吴有名他们,还有孔先生他们,也不知道…”
“会没事的。” 陈远打断他,语气带着他自己都需要去坚信的笃定,“孔先生心思缜密,又有济世堂的张伯父庇护…走,去议事厅,孙头领、赵老他们应该都到了,我们得合计合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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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义厅内,气氛凝重中带着劫后余生的松弛。孙铁骨、赵老头、王二牛、屠三疤、吴铭、余大壮等核心头领都已落座。陈远在主位坐下,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空着的几个位置——那是留给周燧、吴有名和孔林节的。
“诸位兄弟,” 陈远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此番襄城之行,我等…险些尽数折戟。”
厅内一片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错,在我。” 陈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深刻的反思,“是我轻敌冒进,是我低估了对手的狠毒与算计!自周燧兄弟被擒,我等便已落入圈套,彼辈步步为营,以他为饵,诱我入彀。其后更以铁柱兄弟为饵,布下杀局,环环相扣!我等明知凶险,却因情义所系,不得不入,终致身陷绝境,险遭灭顶之灾!” 他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指节发白。“若非孔先生临危不乱,运筹帷幄,若非孙头领及时接应,若非济世堂张伯父甘冒奇险…我等早已身首异处!”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是深刻的警醒:“此番襄城之役,对手之老辣、布局之精妙、手段之狠绝,皆远超我等预料!其洞悉人心,善用情义为枷锁,几置我等于死地!此等教训,刻骨铭心!日后行事,当思之慎之,万不可再存丝毫侥幸!”
陈远的话,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头。孙铁骨脸色凝重,缓缓点头。王二牛、屠三疤等人亦是神色凛然。赵老头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眉头紧锁。
“将军不必过于自责,”孙铁骨沉声道,“救兄弟于水火,乃义之所在!换了我们任何人,明知是陷阱,也必会去闯!此战虽险,却也打出了我黑风寨的血性!”
“孙头领说的是!”王二牛接口道,“当务之急是养精蓄锐,待兄弟们伤愈,再寻机雪此大恨!” 屠三疤也闷声附和。
陈远摆摆手,压下众人激愤的情绪:“仇要报,但不是现在。我等元气大伤,对手也绝不会善罢甘休。眼下,有几件紧要事。” 他目光转向赵老头:“赵老,山寨如今情况如何?粮秣储备能支撑多久?”
赵老头放下烟袋,长长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将军,情况…不容乐观啊。寨子里现在算上老弱妇孺,快两千张嘴了。每日操练的青壮就有近六百人,这消耗…海了去了!之前从禹州带出来的积蓄,加上这段时间周燧他们在外招人时零敲碎打弄来的粮食,和屠队长打秋风来的粮食,眼见着就要见底了。最多…最多再支撑半个月!半个月后,若无新的粮源,这寨子…怕是要人心涣散了。” 他浑浊的眼中满是忧虑,“这伏牛山附近,能刮的油水早就刮干净了,再想找大户…难了。”
半个月!陈远的心猛地一沉。这比预想的还要紧迫!襄城吃了大亏,对方必然严防死守,短期内想从其眼皮底下弄粮,无异于虎口夺食。
“粮草是命脉,必须解决!” 陈远斩钉截铁,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对了,孔先生和吴有名他们可有消息传回?” 他看向负责山寨日常警戒和通讯的余大壮。
余大壮立刻起身:“回将军!昨夜收到了孔先生派人冒险送出的密信!”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蜡封的小竹筒,双手呈给陈远。
陈远精神一振,迅速剥开蜡封,抽出里面卷着的薄纸。上面是孔林节熟悉的、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
> 将军钧鉴:
> 林节顿首。周燧、吴有名及二位兄弟已安抵济世堂密室,张伯父与素心姑娘悉心照料,伤势虽重,然已无性命之忧,唯需时日静养。张伯父高义,然城中搜捕日紧,济世堂恐非久居之地,林节正与伯父商议转移之策,必保万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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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襄城风声鹤唳,对手似因调兵未果(疑与南阳总兵钱粮纠葛有关),转而全力搜捕城中‘余孽’及‘玄尘子’,葛老药摊已被严密监视。林节暂时栖身稳妥之处,当伺机而动,联络城中可用之力,打探其动向,以策应山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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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寨新创,根基未稳,将军当以养伤、固本为要,切莫因一时之愤而轻动!待林节探明虚实,再图后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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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节再拜。
得知周燧等人性命无碍,孔林节行事沉稳,陈远心中稍定。他放下孔林节的信,神色却并未轻松,反而变得更加凝重。他从怀中取出另一份小心保存的密信——那是李二狗早前送回的急报。
“诸位,”陈远的声音带着紧迫,“襄城之事,孔先生已有安排,暂可安心。然南阳方向,李文(二狗)处,十万火急!” 他将李二狗信中关于胡三夜劫客栈、疤眼重伤、银钱损失以及身份暴露、胡三疑心黑风寨、威胁永顺铺孙掌柜等关键信息,简明扼要地向众人复述了一遍。“此獠胡三,盘踞南阳府城,乃地头蛇,耳目众多,与府衙胥吏多有勾结!其若不死,二狗兄弟危在旦夕,永顺铺孙掌柜必受牵连,我等在南阳好不容易布下的这枚暗子,恐将前功尽弃!此乃心腹之患,必须即刻铲除!”
厅内气氛瞬间凝重如铁。李二狗信中描述的凶险,此刻被陈远点明,众人皆感事态严峻。
“他娘的!又是这些泼皮无赖坏事!” 屠三疤一拍桌子,眼中凶光毕露,“将军,让我带人去南阳!保证把那胡三和他那伙人连根拔起!”
“不可莽撞!”孙铁骨立刻出声阻止,他看向陈远,沉稳分析道,“将军,南阳府城乃李永福重兵驻防之地,左良玉前锋又近在咫尺,局势复杂敏感。大队人马潜入,极易暴露,反陷李文兄弟于绝境!此事,当以精干小队,行雷霆手段,一击毙命,斩草除根为要!务求隐秘、迅速,不露痕迹!人数不宜过多,十余人足矣,精悍为上!”
陈远深以为然,孙铁骨的想法与他一致。他目光扫过厅内,最终落在一直沉默寡言、眼神沉静锐利的吴铭身上。吴铭是禹州战后提拔的队长,手下三十人,为人沉稳机警,身手利落,行事颇有章法,是执行这种隐秘突袭任务的理想人选。
“吴队长!”
“末将在!” 吴铭霍然起身,抱拳应道。
“命你即刻挑选十二名身手最好、头脑最灵活、且熟悉市井行事的兄弟,轻装简从,秘密潜入南阳府城!” 陈远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任务有二:第一,找到李二狗,协助他,不惜一切代价,彻底清除胡三及其主要党羽,消除所有隐患!手段务求干净利落,不留首尾,绝不可暴露身份牵连永顺铺孙掌柜!第二,拿到李二狗手中关于南阳府、李永福部、左良玉部以及…最重要的,关于钱粮物资转运的一切情报!尤其是…看看有没有机会,解决我山寨的粮秣之急!” 他最后一句,带着迫切的期望。
“末将领命!” 吴铭没有丝毫犹豫,眼神锐利如刀,“定不负将军所托!清除后患,带回情报!”
“很好!” 陈远站起身,走到吴铭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此行凶险万分,务必小心谨慎!记住,你们的命,和李二狗的命,还有山寨两千兄弟的口粮,都系于尔等一身!见机行事,安全为上!所需银钱、路引,即刻找赵老支取备齐!”
“是!” 吴铭再次抱拳,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聚义厅,开始挑选人手。
看着吴铭离去的背影,陈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对李二狗的担忧和对粮食的焦虑。他环视厅内众人,目光最终投向伏牛山外,襄城的方向,眼神冰冷而深邃。襄城之仇,他陈远刻骨铭心!养伤,固本,积蓄力量…下一次,他定要连本带利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