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命运要你多卑微,就得多卑微;要你多窝囊,就得多窝囊;要你多憋屈,就得多憋屈。
不管是天灾,人祸,还是疾病和意外,都能让一个原本就卑微如尘埃的人,变成真正的尘埃。
最多,人们为他变成尘埃,举行一个早就形成的习惯仪式。
二鹞的棺材做成,黑墨一刷,这就是他阴间的居所了。它还是一次性的直达地府的交通工具。动力由阳世的人们吃过饭提供。
转天早上,小庄的男子们都来到水莓家,大锅烩菜,大白蒸馍,可着肚子怼饱,都站在门口,专等起殡抬棺,把二鹞送到坡上,让他成为再也不用愁吃不用愁喝不怕疾病的永远安居者。
院里几个人,开始给二鹞入殓。
他们把二鹞连草铺一起抬过去,腾开地方,再把棺材抬到草铺原来的地方,还用板凳支住。武林先在棺底铺一层筛好的煤渣,铺上衾褥,接住玉红递来的七个铜钱,在衾褥上摆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肖民就叫玉红:“孝布拿来。”
玉红在人指点下,取下头上的孝布。
“还得一根,把你女婿的也拿来。”肖民说。
蒲桃赶忙拿着过来递给肖民:“给他准备了,人还没来。”
蒲桃和云卿是肖民叫来帮着洗菜刷碗刷锅的。两人也帮着给客人回礼。所谓的礼,就是些蒸馍和油炸食品。
两根孝布穿到死者身下,四个人拉住布头,喊声:“起!”把尸体兜起来,放进棺材里,扯出孝布,玉红拿走。
“盖盖儿!”
几个人抬来棺材盖,盖上。三个木匠拿着斧头上场。
“钉钉了!”肖民说玉红:“快给你爹说。”
玉红就哭着喊:“钉钉了,爹!”声嘶力竭,唯恐她爹听不到。棺盖一盖,阴阳相隔,从此世上没有这个人了。阴间添一新鬼。
木匠挥动斧头,把木揳砸进去,钉上棺盖。
玉红的哭喊也告一段落。
这一切对主家是悲悲切切,对肖民实则是早有的剧本,记好步奏照着擎演了。
其实都是在演戏,包括玉红。她是主角,自然得卖力。
小伟给坟上送饭回来,悄悄对肖民说:“坟上活儿完了,他们说早点起殡,省得晚了天热。”
肖民说:“好,知道了。”
肖民去问武林:“早点去吧?”
“啥时候都是好时辰,该去就去。”武林说。
肖民又去问来福:“还有烟没有?”
“不到一条了……”他说。
“早上发了多少?”
“三条多……”
“你再去买四条吧,直接拿着上去。”
“好,我这就去。”他拿了个提兜去了。
“都听着,这天太热,咱们早去趁凉快,别弄到大晌午,回来再吃饭。”
“烧马!”
外边的人把纸马点了。
“起殡了!都回来招呼着!”外边的人都回来招呼着。
几个人过来抬起棺材,其他人屋门口搭手接着,小心着弄出屋门,抬到大门外,早有人放好板凳,大家把棺放好。
两根龙杆并到棺两边,两根煞绳绑紧,两根横杆前后兜牢,五根抬杆儿十个人,发声喊:“起!”
招魂幡开路,玉红的哭喊伴奏,一群人脚步零乱,前呼后拥,抬着一个黑乎乎家伙一路向前走去。
玉红扛着招魂幡,抱着糊箔盆,掂着哀柱,还要扯着腔哭,实在是十分辛苦。肖民只得去帮着她,扶住招魂幡,让她减少点重量。
一个人只要活在人群里,活着时怎么艰难,都没人管没人问。等他死了,保证有人管有人打发。谁也容忍不了一个离世的人在世上待着。
一个人活着的时候,不管多卑微,多被人无视,等他死了,尊严就来了。
虎死如纸,人死如虎。据说新鬼是有戾气的,他不死心离开阳世。
肖民虽说不害怕,心里到底有点膈应:二鹞活着时,隔堵墙,他就知道二鹞看不见听不见……如今二鹞死了,他反觉得二鹞啥都能看见,啥都能听见,啥都知道……
他因此必须谨慎做每件事儿,小心说每句话。不敢有任何不尊。得赶快让二鹞入土为安,离开这里。这样,他就能在心里默默说句:对起你了吧,你可别寻我的事儿。
棺材下墓,黄土一填。一个人的人生到此结束。
剩下的就是人间的事儿了:大家回来吃个饭,把家伙什儿送到仓库,客走人散。
来福拿出账本,一笔一笔跟水莓说清楚,算出总账,还余十来块,分毛不差,交给水莓。又把烟也交代明白,余下易主。
然后和肖民出了门各自回家。算是结束了这桩事儿。
剩下水莓玉红母女二人。
“你走不走?”
“不走……他不来,连点钱也不给我……”
“那是不想过了?”
“那反正有点过不下去……”
“不生个孩子,就捆不住……”
“那他说是我的毛病,我还说是他的毛病嘞……不信,换个人试试……”
“那你咋办?”
“户口又没开走,也没办证,我就住这,看他来接不接……”
“时间一长,就没法儿回去了。”
“没法儿回去不回去……啥好的日子。”
“做个人就是庝难哩……该忍得忍……”
“忍忍忍,我已经忍了快两年了,忍到啥时候?”
“那你是打算长住了……你住你爹的屋子。”
“我才不住他的屋子,一股气,我还住我的屋子。”
“那来吧,咱把那床刷刷,屋里好好打扫打扫。”
当下两人烧一锅开水,把床抬到院里,用笤帚蘸着热水洗床,洗一遍,放太阳地儿里晒。
屋里仔仔细细打扫一遍,彻底根除离世人的痕迹。那些破衣烂裳,都拿沟里烧了。烧不了的,往沟里一扔了事。
即便如此,还是心有膈应,最后把床抬到后边屋里,母女同住。
到了晚上,水莓拿上剩余的烟,再拿几个蒸馍、油炸食品,要出门。
玉红问:“你去干啥?”
“人家肖民在这忙了两天……我不去谢谢?”
“叫我去吧?”
“你带着孝,去啥?我去。”
“我一人在家害怕呀……再说我也想和他说说,我以后先在这里干活儿。”
“我给你说……”水莓说着就出去了。
她是要和肖民说说:他给的钱,以后慢慢还他……不管咋说,人家救了她的急,不能昧良心……
这么多人,只有肖民出心帮她,她能不感激?丁是丁卯是卯,这不能和那事儿搅在一起……那事儿是自己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