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淅淅沥沥,虽说不大,也沥沥拉拉下了一夜一天。
这场雨给小庄造成的最大的损失,就是书田家外墙上那幅油漆画,脱落掉了。
要是认真说起来,这还不是小庄的损失,是车单村的损失嘞。当初这幅画可是大队出资画的。
据说,公家的东西都是要算折旧费,要这么算,也就说不上有啥损失了。
本来,土墙上抹层石灰,那也是很结实的。再用油漆涂抹一层,那更是坚实的很,日晒反光,雨泼不进。打底就是准备要坚持一百年的。可惜画上的那个紧紧跟随的人不争气,出事了,一下从天上掉到了地下。他的脑袋就被人铲掉了。只剩下个身子,像没头鬼一样。看着让人不得劲。
这成了活生生的现实教科画:不管一个人在台上时有多威武,有多霸气,有多权势熏天,只要他一倒台,连狗屁都不是,只能任人宰割,任人摧残。
就连最卑微的人都可以指着他的画像随便骂,怎么骂都不为过,骂得越狠越好。这时候不管是啥人,都好像有撑腰的,老有派头了,大有翻身做主人的气概。
从没人想过:就在昨天,大家还恨不得把人家供起来当神敬,恨不得天天给人家磕头呢。
当然也不排除,所有的崇敬尊敬,都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因此,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借此出出压抑许久的恶气,笑骂一下这人世的荒诞。
小庄人并不知道这是谁给铲掉的,还以为是大队里派人来干的事儿。来抹墙画画时,那自然是要大大方方,大张旗鼓,打马抡刀的,神气的不得了:这做的是神圣无比高尚无比气势如虹的事儿呀,谁敢呲呲牙,谁敢说个不?佛挡杀佛,人挡杀人;如今要来铲掉,当然要瞅着没人,偷偷而为,打脸来的如此之快,还是臭破鞋打的,脸上挂不住,不好意思光明正大。
其实作为小庄人,没谁用心关注这些,即便刚画上崭扑溜溜新时,人们也没每天多看几眼。不顶吃不顶喝的,看那干啥。正是这样的态度,等那画日晒风吹雨淋,天长日久后,他们都觉得这不过是一幅再平常不过的、三流四流、乃至五流六流画匠画的画罢了。
这幅画上面被铲掉一片,就成了破玩意儿,大家嘴上没说,心里都是巴着它赶紧全掉了算完,要不然看着实在不完美,有点膈应人。
这场雨便顺应了人们的心意,把它淋的全掉了下来。又露出原先的土墙,
可有一个人不乐意了。这就是书田他爹。老头七八十了,眼也花了,耳也聋了。手脚还很勤快。把那幅画下的粪堆,早晚弄得方方正正。有边有沿。
这天前晌,老头出来一看,一堆石灰皮儿落在他的粪堆上,不由就一肚子火气,一边捡着往路上扔,一边嘟嘟囔囔以至破口大骂:真他妈闲得蛋疼,弄这些破玩意儿,这是恁的墙,想画就画?这掉了,你们这些龟孙咋不来管了?
何顺原本是出来看看,能不能上工,听到这老头骂骂咧咧,也懒得理他,任由他在那喷唾沫。何顺只在心里默默骂一句:这老奸贼,一看那相貌,就有点奸。没多少年活头的人了,不必和他一般见识。
这都过去几年了,只有何顺知道这幅画是谁铲掉的。那时节,他也有点心里发慌,看见烟柳拿着锨咚咚往画上铲了几下,一股子气愤恼怒的样子,红着脸走了。
那也是秋后的一个晌午,他出来敲钟的。还没等他走到挂钟那儿,烟柳就像早已埋伏好似的,拿锨照着墙上的画上的那个人咚咚咚铲了个脑袋搬家。那阵势好像是铲真人一样,都让何顺感觉到脖子上一凉。
他明知道这闺女是故意做给他看的,他也只能装作没看见,暂时当个缩头乌龟。
能大能小是条龙,能大不能小是条虫。他很清楚眼下是个敏感时期,上面倒个人,下面弄不好就得跟一扑串儿。他得把脊抿一段时间。把尾巴夹一段时间。有备才能无患。顺势才能做人。
现在,何顺不是熬过来了?虽说烟柳那时节恼歹歹地给他摆谱、摆脸子,她到底还是忍气吞声,没有声张。算她有眼色。
他心里说:就是没有借口了,这条路是真的断了;真是可惜,那嫩嫩的黄花,真的是美,想起来都是满满的嫩香味。
是呀,那老家伙也从那次之后,谨言慎行,沉默寡言,滴水不漏了。
不过,对于何顺来说,有的是机会。啥事儿都得慢慢来。性急吃不了热豆腐。
只要位子坐的稳,还会没有对着他开的黄花?
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想:也就没多长时间过去,他便又得着了一次机会,采了一朵黄澄澄,鲜艳艳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