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才会有一缕晚风,带一丝凉意,溜溜地进入街里,轻悄悄游荡。它跑街这头,再跑街那头。好似这里是它的游玩地儿,随便它怎么着都行。
人们端着晚汤,蹲在门口,想趁趁这丝凉意,好让一天的疲惫被这缕轻柔柔的晚风带走。
喝过汤,再悠闲地坐一会儿,下下汗,这一天就结束了。
就在这时,大队的喇叭,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尖叫过后,便是林多那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大队干部,生产队长,喝了汤来大队开会……”一连说了两遍。然后无声了。
“哎,今儿个看着不啰嗦了。”有人说。
“又没下雨又没刮风,说啥哩?”有人说。
“真有时候聒噪得蛋疼。”有人嘟囔。
“就是嘛,到了晚上,是消停的时候,哇哇哇只管在那撷嚯,他也不嫌膈应人。”
“那人家有那权力,膈应死你,你挺到草铺上也得听着……”
小庄的习俗:人一下去气儿,就得赶紧用风门(冬天里屋门外边的一种挡风门,下面一半是木板,上边一半是隔子撑,可以糊纸,透光,不耽误做针线),上面铺杆草,这叫草铺。可能是过去的人们认为这样利于去世的人转世投胎。这习俗流传下来。
习俗就是这样:即便传久了,后来的已不知是怎么回事,什么意思,有何说处,也只能照做不误,继续传承。
几个人正胡聊着,便见何顺从家里出来,往大队去。
“这是商量村里大事啊。”有人赶紧奉承。
“有啥事儿,怕人闲了。”何顺一边说,一边走。
“你得啥时坐喇叭前吆喝开会,不能光让人家吆喝着去开会。”这话说的,何顺心里老舒服了。
随后是盼祥一路过去。
“开会呀。”有人打声招呼。
“开会,隔几天就得开个会。”盼祥说着也走过去了。
到了大队,原来是说那红薯秧已经铺严地了,发现有人开始刷红薯叶。林多说:这事必须得制止;说轻了,这是损害集体利益;说重了,这是破坏庄稼生长,破坏革命生产。
说起来这红薯,那才是俗话说的:看样耽搁事儿。样子不强,直放光芒。它真是为了农民的生存,为了草民的肠胃,做出了伟大的贡献呀。
易栽,易活,易长。需求最少,付出最多。旱涝随意,产量最高。随便种种,就能收几千斤。不是它扛着,哪还有那么多命赖在世上。
红薯梗叶,都是一种极好的菜蔬,大家常吃的,谁也离不了。
有队长就说:刷点叶怕啥?吃点菜嘛。
那怎么行?大家都大包袱小包袱往家弄红薯叶,红薯还长不长?这个事一定要引起重视,不能不管;坚决打击,不能放松;逮住一次,罚款十元,不中再多点,十五,二十都行。
何顺说:咱打个比方,全队几十人去坡上干活儿,都想吃把红薯叶,叫刷不叫?我是觉得红薯叶菜馍吃着怪美……要叫大家都刷一把,回来每人给大队十块?这是弄啥嘞?
林多说:这个这个这个……有队里领导领着……应该不算……主要就是惩治那些大包小包刷回来喂猪的,这个必须抓典型,教导社员。
有队长小声嘟囔:一个工值才几毛,你罚十块,他能拿出不能?去挖他的麦呀。
讨论来讨论去,都是废话,最后还是按林多的意思定下来:抓住一次罚款十元到十五元。
散会回来,何顺和盼祥一路走着。何顺嘲笑道:该干的事儿不干,这事儿你管他干球,有个人在坡上看着,他不搁劲刷就行了。
盼祥意思着说:这红薯叶不吃也不中,就是你说那,红薯叶菜馍那吃着真利口,可有的人也气人,他是真大包袱刷着回来喂猪,这事儿也确实有。
他小下声说:蒲桃家那小建,你可知道?吓人着嘞,火车上飞贼呀,那都是怼着命干哩,不弄他会中?
何顺忙问:真的?
盼祥说:真的嘛!那货可不得了,敢不逮住,他敢给天戳个窟窿。
何顺急道:逮住了?
逮住了嘛,判了十几年哩。盼祥说:我前几天去公社开会,传达的。
何顺出了口气说:我就说这孩子……听人家说,一回儿回来窝在家里,一回儿又走了,也不知干啥去了,这回可消停了。
两人说着,到了何顺门口,盼祥还靠西头,道别走了。
何顺看看盼祥模糊在夜色里,他便悄悄坐在自家门口,听着盼祥走到家门口,推开门进去,呼啦一下拴上了门。
他心说:他妈的,这孩子,早就看他不是正道货,果然是个强贼……谁知道他啥时在家里……这下好了……
他想到蒲桃那娘们儿,胸脯高高,撅屁股瓦腰,两腿直溜,个子高挑……不由心里忽塌起来。
他悄悄运运气,舒舒筋,感觉有了劲,下面有了动静,便提着一口气,往那头走。
到了蒲桃门口,左右看看,后边瞥瞥,到处静悄悄,哪里有个人影。这时候的小庄人,有媳妇的,都搂着媳妇睡了,没媳妇的,都在梦里正搂媳妇呢。
他握起拳头,用中指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耳朵贴门上听听,院里好像没有动静。
他再轻轻敲三下。附耳再听,便听到有了声响。一阵轻轻开门声,脚步声过来,里边轻声问:“谁?”
“你开开门我给你说个事儿。”他对着门缝小声说。
蒲桃打开门,说:“啥事儿?这么晚了。”
他压着声说:“进家里再说……”进去家里,一屋里亮着灯,这自然是蒲桃的卧室。他便进去,对随后的蒲桃说:“我刚开完会,小建的户口……”
蒲桃不由垂下眼,看着脚尖说:“那我也没法儿,你该咋着咋着。”
“这本来是马上就消的……我会不照顾你?这个秋季就不说了……”他看着她拘谨的样子,心里直想笑:这娘们儿还伤心呢,没了累赘不好?啥球孩子,有还不如没有。
他过去对着她耳朵说:“你别吭声,明年麦季再分一年麦……”说着手就抓她胸上。
女人显然蒙了头,一动不动。他便另只手走了下路……
女人好像醒了过来,伸手把灯拉灭了。
一瞬间,何顺似乎觉得屋里有个人影,倏地一下飘到了墙角。他忙揉揉眼睛,想看个清楚。黑糊糊的屋里,模模糊糊也能看个大概。哪里有啥人影。
倒是女人光出的两腿,在幽幽发光。他心说:我活人还怕他个死鬼!去他妈的。
他就拉着女人往床边走,女人给脚脖的裤子绊了两下,挣了挣,竟脱出来两只光脚,一扭身,给他推到床上。
后来何顺一直回忆这个细节,觉得自己真的听到了一声诡异的笑。
真他妈的邪了门,怎么会黑暗里好像有张脸显了一下,正是这张脸发出的笑声,简直就像老鼠叫,吱吱那声音,让他一惊。
事实上,还是那个光秃秃如独眼怪兽般的样式,把他弄懵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我说咋看着不对劲,没毛!
白虎!难怪她男人死得那么早!
正是这恍惚里,他听见了老鼠叫一样的笑声,看见黑暗里显了一下那个死鬼的脸。
那原本就不咋蛮横的家伙,一下就魂都跑没影了。
还干个狗屁,丢人都不够丢了……他掂起裤子就往外走,出去门头都不敢回,只想赶快离开,越快越好。
谁知道脚下一绊,苦嗵一下,他一头栽倒地上。好一歇起不来。
他心里说:妈的,你敢绊我,信不信把你坟平了!
可那一跌,跌得真不轻。跌得他都觉得自己要完了。至少,那下面是要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