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民到家,忙问他妈:“麦淋了没有?”
他妈笑道:“等你这时候回来,麦早冲到大河滩了,快去换身衣服,别着凉了。”
他到屋里换了衣服,心说:那消息告不告诉蒲桃?
心里一时为难:不说吧,葡萄如果不知道这事,她心里一定一直悬着,自己孩子干的啥事就算她不知道,心里也应该有点疑影;说吧,毕竟这不是好消息,不知她会咋想,会不会因为有人知道这坏消息,心里有点恼意?
思默了一会儿,他妈就叫他吃饭。一碗晌午就开始闷的玉米仁儿,冒着热腾腾粮食特有的气味,那是能让肠胃顿时安生,精神立刻安静的气味。这气味曾在一个特殊的年代里,让无数人百求而不得,想它想得眼泪哗哗流。
一更里来呀,我睡不着,肚子里咕噜噜像推磨,推的是啥磨呀,推的是空磨。
二更里来呀,万物没了声,只有它肚子不安宁,两手狠狠把它按呀,这后背它就贴了前胸。
三更里来呀,做了一个梦,梦见大蒸馍热气腾腾,伸手连忙去抓一个,睁眼才知道是一场空。
四更里来呀,实在没力撑,肠子都已拧成了绳,谁要是使唤恁就拿去吧,好过让它在肚子里疼。
五更里来呀,眼看天要明,老天爷他不管咱穷人的痛,一刀刀往咱身上割呀,你割到啥时候才算中。
这就是小庄曾流行的安眠曲。据说在深夜一哼唱,就能安然入睡,不再肚疼。
好在再没人需要它了。方法很简单:吃饱了再睡。
肖民吃过饭,雨已停了。淡蓝的天空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暮色。
肖民想了想,觉得还是去告诉蒲桃为好,免得她成天还在为孩子担惊受怕。就又等了一会儿,等夜色模糊,这才出来街上。
他一出来门就看见浩站在那边路口,看着他的脸说:“这天怪凉快……”
“是。”他忙说:“我去那边转转。”说着赶忙走了。
浩眼光跟着他说:“往哪儿哩?”
他只得装着没听见,一直走了。
暮色沉沉,热气腾腾,刚刚被雨水砸在地上的热气,又慢慢犯醒了过来,开始往上升腾。空气中雨后的凉爽,搅着盛夏的燥热。
街上还有人在门口正呼噜呼噜喝着汤,随口打声招呼:刚喝呀。
人家头也不抬,回一句:你喝过了?
肖民很早就发现晚饭时这句招呼话:喝汤。他也从没听谁晚上说过:吃饭。为此他还问了几个老人。
得出的结论,和他分析的差不多:长久以来,小庄人的庄稼收获有限,粮食欠缺,吃是一大难题;第二,作为农民,能不饿肚子就谢天谢地了,自然日常里得俭省:口里减肚里省;这第三就是:晚上是睡觉的,吃太多是浪费。
早上不管是红薯还是杂粮馒头,要吃饱,前晌得干活儿呢;晌午这顿饭得是硬饭,就算红薯面条,那也得吃得饱饱的,吃得肚里实踏踏的,大长一后晌全靠它顶;到了晚上,还干啥呢?不就是睡觉吗,睡觉消耗的少,随便喝点什么哄哄肚子就行了:基本上都是糊涂,就是菜汤,打点面糊,糊糊的,破费点的,下几根面条,这就是晚饭了。
这都是喝,说吃不是骗人吗?
所以到了晚上,问遍小庄人,不会有一人说吃饭,都是说喝汤。
岁月里的习惯和记忆,规范着他们的语言。
肖民来到西头,见蒲桃和福全各自坐在门口,中间隔着一个院子的距离,在那说话。
福全说:“这福高又疯得很了。”
“咋啦?打人了还是骂人了?”蒲桃连忙问。
“那倒没有,人家不干这事儿,有知识的疯子,他会和一般疯子一样?”福全咧着嘴呵呵笑了笑,才又说:“我今儿后晌在路上看见他拾东西往嘴里塞,还以为谁把吃食掉路上了,走近一看,我的老天得儿呀,他捏羊屎蛋儿吃嘞,塞了一嘴,只管噍,黑糊糊一嘴,你说这老根旺要强了一辈子,留下个这孩子,不知他在下面能睡安稳不能。”
蒲桃思默了一会儿说:“睡不安稳能咋着?他还能起来?有那本事不走了……这都是前世的孽,逃也逃不掉。”
肖民就过去笑着说:“他成天嘴里嘟嘟囔囔,也不知说些啥,听了好几次都听不出来。”
蒲桃赶紧把自己的凳子递给肖民:“你坐你坐。”她自己坐到门前的石头上。
福全呵呵笑道:“这回你算问对人了,我知道他说的啥;哎呀,你不知道,为了听清他说的啥,我可费了不少劲……你要问他,他是啥也不说,只会小声嘟囔;我觉着他呀,也是长时间不和人说话,他那话都说不清楚了,都走音了,不细揣摩,还真搞不清。”
福全清清桑子接着说:“他爹死了二三年,他妈也死了,不是得去给他家办事嘛,那些天他也不出去了,就在院里这站站那立立,嘴里还是一直嘟囔,我听了听,就那几句话,一天几十遍擎来回说了,别的话估计都不会说了;我就下劲听他到底说的啥,直听了两天,才听出点眉目,他说的是:事儿都到这一步了,我还有啥办法?真的没办法了,没办法了,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我日他得儿呀,小庄第一个大学生呀,你说这人是啥?有时候比比还不如一个畜生,想一想人生就那样,去他妈的,过一天算一天,谁知道明天过成啥洋洋景!”
他正要还说,只听他院里叫他:“回来洗吧。”
他忙呵呵笑道:“有管教有管教,你俩说吧,你俩说吧。”说着回去了。剩下蒲桃和肖民,在黑暗里不声不吭。
其实人都是疯子,只不过发疯的程度发疯的方面有所不同罢了。掌握权力的大疯子可以拿别人的命运尊严甚至生命发自己的疯,无可奈何的只能掌握自己的小疯子只能抛弃自己的一切来发疯。毕竟,一个一无所有的人,除了和自己的灵魂上劲,他还能干什么呢?他只能拿自己的灵魂来发疯。
蒲桃大声说:“唉,你说这福高,他成天脑子里都在想啥呀?没人能知道了。”
肖民想说:他的世界一定是模糊不清,无色无味,无热无冷……
“你往哪里去?”蒲桃小声问他:“还是去洗澡?”
肖民迟疑了一下说:“有个事儿……”
蒲桃就忙说他:“那你来家吧。”
她把肖民引到屋里拉着灯,笑着说:“那只兔,真叫我吃好了……叫你来你也不来,我吃了好几天……你以后别恁客气嘛,该来就来,我可没把你当外人,你坐……”
她坐到床边,让他坐到椅子上。
肖民不知该如何张嘴,意思着说:“你有小建的消息没有?”
她不耐烦道:“管他,我只当没有他,人家没有孩子的多了,都能过,我不能过?”
他说:“不是这……我今个儿去交公粮,碰见个同学,他爸在东边那个县里铁路公安局里……你要知道,我就不说了。”
她瞪着眼说:“我知道啥?我啥也不知道呀。”
肖民思忖着说:“这个事儿要不给你说,瞒着你也不妥,说吧,又怕你难受,有点作难……”
她显然真的不知道,晕头转脑地说:“到底是啥事儿,你说吧。”
他便稳住声儿,小声说起来,说到判了十几年,只见她身体往后一仰,倒在床上,一声声哼着,如老牛倒噎气一般。胸脯那两团鼓囊,像小孩子吹的洋茄子,一鼓一鼓,直怕它“啪”一声响了。
肖民吓了一跳,嗖一下站起来,却不知该咋办。只能连声问:“你咋样你咋样?”赶紧拉住她的手,想把她拽起来。可她和瘫痪了似的,拉拽不动。
这让他起了贼胆:想拽她时装着脱手,一下趴她身上……
可他又怕她是真的气得上不来气了。
他小时候就见过有的女人会气死,要好一会儿折腾才会缓过气来。
这可咋办?他弯腰看着她的脸,觉得也不像要气死的样子,就忙问:“你有事儿没事儿?”
她喘着气说:“没事儿……就是心里难受……早晚有这一天……他不听话,我也没办法……”
他吓得搓着手,说:“你别生气……俗话说……”俗话咋说的,他也想不起来了,结结巴巴说:“遇啥说啥,日子还得过……”
两眼却贼溜溜看着她的胸脯,直想趁机一手按上去,装作失手按错了地方。感觉感觉那弹性。
可这时候的女人,一定像被逼至墙角的猫,随时都会挥舞利爪。
她看着他,又唉了两声,才慢慢起来,小声嘟囔说:“去他妈的碧,白碧疼一回,啥烂碧,会生了生,不会生夹住不省事儿?”
得赶快离开,他心说:让她自己安静安静,安静之后,或许啥都想通了。
他看她也没啥事儿,就连忙说:“你只当他出去工作了,过几年就回来……”
她苦笑着说:“是,只当送给人家管教去了。”
“那我走吧?”他忙说:“你以后有啥事儿有啥活儿去叫一声,我走了。”
他连忙出来街上,心里骂自己:这就是贱呀,就是骨子里那种贱呀,觉得她有点风韵,就想来沾点风骚。
真是心里有个鬼,遇黑就想作妖呀。
最奇怪的是那种心理:原本啥也没干,却又想做的秘密,像做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