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热,晌午躺在屋里,都一身一身出汗,得不停拿扇子扇着。就算睡着了,一觉醒来,那身上的汗流的,和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这天晌午吃饭时,肖民说他妈:“这么热,你咋不去前头大屋里睡?那房子又高,土墙又厚,肯定凉快。”
他妈说:“你爷爷奶奶都老在那屋里,我心里膈应。”
肖民笑道:“都多少年了,哪有那么多说处。”
他妈就说:“那你去吧,你爷爷奶奶喜欢你还来不及嘞,他不会吓你。”
肖民就说:“那我去了啊。”
吃过饭,他去前边大屋里打扫了打扫,这大屋里,果然清凉一些。
一张老式的带围栏的,看着很笨重的床,上面空空:铺盖啥的,可能都被处理了。床头一张桌子,拉开抽屉,里面有一把带套的小刀。这还不错,可以挂到皮带上。
那边挨着墙放个条几,上面放了几个瓦罐,打开盖一看,都是干菜。这是肖民妈的杰作:食堂饭那次饥荒,让她心里有了阴影,每年都要晒制一些嫩树叶,野菜藏起来,好像有了这些,就不用怕灾荒了。
抬头看上面,上面还有层棚,都是木板,已陈旧的成深黄色了。
这棚上会不会有啥东西?他去搬个凳子,放那棚口下,上去往里看看,心里一惊:怎么看着像有一杆枪?
他手扒住棚口,往上一跳,上到棚上,走进去一看,还真是一杆枪,是根土铳,小庄人称的:老土装。已是落满了灰尘。还有两个硬硬的扁扁的葫芦,不用说是盛火药和铁子儿的。
这个枪没事儿的。就是个玩具。村里好几个人都有。他们常常去打兔子。兔子不是糟蹋庄稼嘛。打兔子也算为庄稼除害。
他拿起来看看,也看不出缺不缺零件。他只见过这东西,没有摸过。先拿下来再说。
他拿下来端盆水,把枪和葫芦洗干净,心里一阵欢喜:这装备不错,咱也去打打兔子。玩玩这老古董。
听老人们说的:过去家里有地的,生活差不多的,都要置根土铳,以免被人欺负。后来收缴了几次,大部分都收走了。偷偷留下的,也就没人管了。
捣鼓了一阵,肖民基本知道了如何操作。就剩下出去试试。他忙去看看日历,正好隔天圪囊公社集会。
第二天晌午,肖民也不说午睡了,赶到圪囊会上,寻着卖火药砸炮的,和人家请教了好大一会儿,总算把土铳弄了个清楚。
他在卖家儿的计算下,买了两包火药,一包铁丸,一张砸炮,欢欢喜喜回了家。
这就可以去打兔子了。去玩玩男人的玩具。
他妈说:“古老的树,上面不管有啥不能打,坟上也一样,不能打,再就是原来是庙的地方,压根就别去。”
“好,我去大河边,别的地方不去。”他连忙保证。
“那河里也不能打。”他妈再交代。
“好的好的,保证。”
吃过晚饭,带上装备就出发了。到了西头,烟柳在门口问他:“你去干啥哩?”
他晃晃肩上的土铳,说:“去玩哩。”
“都没见你玩过,你会不会?”她小声问。
“男儿自古爱刀枪,玩两次就会了。”他笑着说:“要是打住兔子,我叫你,你开门啊。”
她嗔道:“你可小心点……别冒失,怎么喜欢玩这东西。”
“知道知道。”他像上战场的战士,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
村里原来有个神枪手,村里人都叫他五哥。有句村语就是关于他的:五哥打兔子——没跑儿。
他队里有个小伙没见过他打兔子,就说他:光听说厉害,没有眼见为实呀,是不是喷的?
五哥说:喷不喷,我敢保证咱俩出去一趟,能让你担不动,叫你说“咱不打吧”算事儿。
小伙不相信,一定要和五哥去试试。五哥就说:那你去请假吧。
小伙去队长那里,悄悄说回来给队长弄只兔子。才总算请到了假。五哥拿枪,小伙拿了根抬水棍。
两个人就去大河边狩猎。
那时候大河边还没开荒,几十米宽一溜荒地。可不是现在:地都开荒开到了河岸边,只剩下河床里有些河水淹不住的荒地。
小伙和五哥趟着河边的荒草向西走,一会儿响一枪,小伙去拾个兔子。延走到河西村的河边,小伙就受不了啦:不打啦不打啦,我服。
已是八只兔子给他担着。那棍压得他肩膀生疼。离家还有四五里嘞,他敢让五哥再打吗?
五哥可不止这点本事,据说他能用他的二弟儿挑着他的土铳,围着麦秸垛转三圈半。
太厉害了。其实更厉害的,是那把他怂恿起来瞪大眼看着他逞能还要扳着指头给他数圈儿的人。
哈哈哈哈,那场景可太威武啦!
可惜这人早已经老去。再厉害的人,也搁不住时光消磨。
肖民心说:现在可不行了,没了荒地,哪还有那么多兔子?能见一只就不错了。
现在的兔子,都藏在庄稼地里。割麦的时候,常常能把兔子赶出来几只,引得大家吆喝着追赶。收秋的时候,也能见几只,让大家围堵。大多数能逮到的,都是小兔子。这些小野兔子,都是很有骨气的,到了家不吃不喝,几天过去就自尽了。
大家知道了这状况,就不再逮小兔子。想把它养大吃掉:歇歇吧,老子不差那几个月的寿命。这可能就是兔子的心态吧。
宁肯魂归荒野,决不在笼里偷生。
兔子是在夜间活动,眼下玉米刚出来,还藏不住它。但愿能发现一只,让肖民练练枪也是好的。
过去小河,肖民用手灯照着,装好了枪,安好煤子,直接去玉米地里巴着眼四处瞅视。
瞅视一阵,还真发现了动静。拿灯一照,放弃了:是只兔娃儿。
再向前走,走出快一里地,在北边的渠帮下,终于发现了目标,这回可是只大兔子。
他颤着手端起枪,扣动了扳机。咚的一声,好像那兔子跳过去渠,跑了。这渠是支渠,也就二尺高。
真笨!他骂自己一声,垂头丧气走过去,坐到渠上装了第二枪药。翻过渠再去瞅视。
突然,前面的地里有动静,像是啥东西在跳。他赶紧往跟前跑去。
哈哈,是那只兔子,它跳了几下,就不动了,露出白色的肚子。
欣喜若狂,第一次的猎获。他赶紧掂起猎物,发现自己少了个装备:挎包。
挎包不能少,要不然,一手掂猎物,一手拿枪……算了,回去吧。
一步一步过来小河桥,出了一身汗。洗洗澡去。肖民翻过渠,来到那几块石头处,裤子都脱了,才想起不如把兔子杀了,趁着河水洗好。
小时候他喂过兔子。家兔是很瓤差的动物,拉个肚子就有可能送命。农民都不讲究,自己养的死去的动物,都杀杀吃了。
他去把裤子上的刀拔出来,割开兔子的皮,很快就撕了下来。再剖开肚子,扒出内脏。去河里洗干净。放回兔腔。
到了夜里,河水有点凉酥酥的,赶紧洗洗回去。
进到街里,第一个就是烟柳家。这家伙不是耳朵尖吗?看她能不能听懂意思:他走到她门口,停住脚步,等了一会儿,想再走回几步,再来一次。还没走回来,就听见院里有动静。
大门轻轻一响,他刚好又走到,看见她开了个门缝,半个身子伸出来,悄声说:“打着了?”
他把兔子递给她,小着声说:“我胡赖洗了洗,你再洗洗。”
她不接,说:“你拿回去吧。”
“我是让你的?”他装出大气说:“说了给你就是给你……”
“人家不是不好意思嘛。”她小声说:“那你来,煮了你吃吃再走。”
她把门打开一扇,要他进去,这才接过兔子。他当然想去,还要虚伪地问:“啥时间了?”
她说:“十点多点,早着呢。”
进去大门,拐到院里,就是一间瓦房,亮着灯。她把他引到屋里,咯咯咯笑着说:“看你又是枪又是刀的,看着吓人,快放下,你躺床上歇会儿,我去煮肉……”她说着就掂着兔子出去了。
床上一领凉席,一个枕头,一条薄被被她起去时掀得乱乱的。
他把枪靠到墙角,去掉打火砸炮儿,那枪就是一根烧火棍。把刀和葫芦放到桌子上。身上一下轻松多了。
这礼数可真喜欢人:一进屋就让上床。
他脱掉鞋躺到床上,闻到了淡淡的女人味道。一下就启动了一个部件。赶紧拉被子盖上。可这还不行,还能看到那部件在不知死活乱动。
他只得侧过来身,心里对它说:这是人家的地盘,不是咱的地盘,可以为所欲为,你要是不知好歹,不顾脸皮,不懂礼数,戳了马蜂窝,能给你蛰得想小都小不了……破鞋底子打得你一辈子都直不起头……那指甲可尖着嘞,掐给你两个窟窿,叫你以后尿尿三个口子往外流……
它有怕诀,不敢再嚣张,慢慢老实下来。
他心说:嗯……香喷儿喷儿嘞,睡一觉算了……
又一想:不行,别做个奇怪的梦,又是手脚乱动,又是梦话嘟囔的,让她看个清楚,那不是看耍猴一样……
迟了一会儿,烟柳进来,说:“你又去洗澡了?小心淹死鬼抓住你脚脖儿。”
他哈哈笑起来:“要是一丈深,两丈深的水,我也信里边有啥吓人的东西;二尺深的水,连个蛤蟆都藏不住……”
她就一脸正经地说:“南边那淑娴你知道不知道?她就是在二尺深的小河里淹死的。”
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肖民还在上小学,不关心谁死了。
现在烟柳一提,他有点不可思议:二尺深的水,怎么会把人淹死?她的腿是泥做的,一见水就立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