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香殿内,随着李嬷嬷被拖走的声响彻底消失,那股剑拔弩张的气息也渐渐沉淀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寂静。
地龙依旧烧得暖融,空气中浮动着膳食的温热香气,与方才的戾气格格不入。
马湘云的目光从殿门方向收回,转而落在身旁眉宇间仍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的孟祁佑脸上。
她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如同春冰初裂,带着几分轻松的调侃:
“不过处置了一个仗势欺人、不懂规矩的老嬷嬷罢了,陛下何必如此神色凝重?
倒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孟祁佑正沉浸在如何借此契机进一步敲打太后一系、并平衡后宫势力的思虑中,闻言骤然回神。
视线落在她脸上,只见她神色间非但没有半点后怕或担忧,反而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近乎跃跃欲试的光芒。
紧绷的心弦不知怎地,竟随之松弛了几分,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语气也带上了一丝难得的随意:
“你倒是看得开,仿佛天塌下来也能当被盖。”
马湘云走到窗边的紫檀木圆桌旁,看着桌上已摆放整齐的精致菜肴,语气坦然得近乎天真:
“看不开又能如何呢?
事情已经做了,巴掌也甩出去了,难不成还能让时光倒流,让我去给那老嬷嬷赔礼道歉?”
她侧过头,眨了眨眼,
“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做过的事,也反悔不得。
与其瞻前顾后,愁眉苦脸,不如想想接下来这顿饭该怎么吃得舒心些。”
她这份坦荡,让孟祁佑再次怔了一下。
旋即,他竟也跟着低低地笑出声来,那笑声由低转高,竟带着几分难得的爽朗。
“说得好!做都做了,箭已离弦,何须再顾虑那弓弦震颤的余音?
瞻前顾后,徒乱人意。”
这话既像是在附和马湘云,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马湘云只当没看见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混合着算计与某种激赏的复杂深意。
注意力被满桌的香气吸引,不等孟祁佑有所表示,便极其自然地在那张紫檀木椅上坐了下来。
坐下后,她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抬眸望向仍站在原地的孟祁佑,语气平常如同吩咐一件小事:
“对了,跟我一起从北汉出来的那小丫头,叫绿翘的。
劳烦陛下派人好生安顿一下,别让她受了委屈,也不必带进宫来。”
孟祁佑走到桌旁,闻言有些意外,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目光带着探究:
“不将她带到你身边伺候?毕竟是贴身的丫头,用着也顺手些。”
马湘云正执起银筷,闻言动作微顿,随即无所谓地摇了摇头:
“不必了。既然你我已决定‘合作’,”
她刻意加重了这两个字,抬眼直视他,
“这点基本的信任,我想还是该有的。
将她放在宫外,于她,或许更安全;
于我,也省得在这宫里再多一份牵挂。陛下觉得呢?”
她的话说得直接,甚至有些尖锐。
孟祁佑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反驳,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随你,朕会安排妥当。”
对话暂歇,马湘云的注意力回到了满桌佳肴上。
蜀地饮食与北汉、楚国皆不同,偏重麻辣辛香,色泽鲜艳,让她颇觉新奇。
然而,当她的目光扫过一碟摆盘精致、上面撒着细白糖霜的柿饼时,伸向清炒时蔬的筷子,在空中微微停滞了一瞬。
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松开,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
“这柿饼……倒是稀奇。
我在北汉宫中,也未曾见过将这等民间干果当作正经点心摆上御膳的。
这习惯……莫不是哪位贵人特别的喜好?”
孟祁佑执筷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紧。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碟黄澄澄、覆着白霜的柿饼,眼神有一瞬间的飘忽,随即恢复平静,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
“是先帝在位时……留下的旧例。
懿妃……她喜食此物,先帝便命御膳房常备。
后来,便一直沿袭下来。”
他省略了许多细节,比如先帝对那位“懿妃”超乎寻常的宠爱,比如这柿饼背后可能承载的、连他自己也未必愿意深究的复杂情感。
是对那段荒诞往事的无声纪念?
还是……对那个被他亲手送走的女子,一丝难以言说的愧疚的投射?
马湘云了然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她的筷子灵巧地绕开了那碟柿饼,精准地夹起一片清脆的藕片,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原来如此。既是先帝旧俗,倒也不好轻易改动。”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赞同还是讽刺。
然而,孟祁佑却因她刚才那短暂的一瞥和此刻刻意避开的动作,心头莫名地升起一丝烦躁。
他忽然觉得那碟柿饼摆在桌上,显得有些刺眼,与眼前这鲜活甚至带刺的女子,格格不入。
他蹙了下眉,对一旁垂手侍立的宫女沉声道:
“将这柿饼撤下去。
日后……若无特别吩咐,不必再上此物。”
宫女们训练有素,立刻上前,无声而迅速地将那碟柿饼端走。
殿内气氛因这小小的插曲而略显凝滞。
孟祁佑看着对面已经专心致志品尝菜肴、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的马湘云,忽然开口道:
“你倒是自在得很。
在朕的后宫,用朕的御膳,视朕如无物。”
他的语气并非真正的怒责,反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抱怨的微妙意味。
“咳……咳咳……”
马湘云正小口喝着汤,闻言险些呛到,连忙放下汤匙,拍了拍胸口,有些愕然地抬头看向他。
她下意识地想反驳,但话到嘴边,却在对上他视线时,又咽了回去。
因为她意外地发现,孟祁佑说完那句话后,耳廓竟泛起了一层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薄红。
这抹红晕出现在他这张总是装着深沉或威严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
马湘云心中一动,到了嘴边的伶牙俐齿忽然就使不出来了。
算了……她在心里默默劝告自己,这里终究是蜀国,不是北汉;
眼前的人是心思难测的蜀帝孟祁佑,不是那个她可以仗着太子妃身份或破罐破摔心态、直言顶撞甚至气得他摔碗砸筷子的刘连城了。
这样想着,她垂下眸子,掩饰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重新拿起筷子,不再接话。
只专注于眼前这顿抵达蜀国后,第一顿真正算得上安稳、可口,且无人监视逼迫的膳食。
连日来的风餐露宿、提心吊胆,此刻被温暖的殿宇和美味的食物包裹,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后知后觉地涌上。
饱暖之后,困意便如山倒。
当最后一口汤饮尽,马湘云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思绪也开始迟缓。
她甚至没留意孟祁佑似乎还欲开口说些什么,便径直摆了摆手,声音里带上了浓重的鼻音和毫不掩饰的倦怠:
“今日……就先到此为止吧。
陛下若有宏图大略要说,也请容后再议。
今日本就是被那不懂事的郡主和嬷嬷吵醒的,此刻困倦得紧,便是天大的事情,也需等我睡醒一觉,有了精神再说。”
说罢,她掩着唇,极其不雅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那双总是清亮逼人的眸子此刻蒙上了一层迷离的水雾。
眼睫低垂,仿佛下一秒就能直接趴倒在桌上睡去。
然后,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也不行礼告退,就凭着记忆和本能,脚步有些虚浮地、歪歪扭扭地朝着内殿暖阁的方向挪去。
孟祁佑坐在原地,看着她那毫无仪态可言、如同梦游般的背影。
先是愕然,随即摇了摇头,唇角竟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逸出一声极低的、连他自己都未预料到的轻笑。
他没有叫住她,也没有因她的“失礼”而动怒。
只是静静地坐了片刻,直到内殿传来轻微的、衣物摩擦的窸窣声,继而归于平静,他才缓缓起身。
走到殿外,寒风夹杂着细雪迎面扑来,让他因殿内暖香而有些昏沉的头脑瞬间清醒。
他沉声对候在门外的侍卫统领吩咐:
“增派人手,守好暖香殿。
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擅入,亦不许任何喧哗吵闹惊扰了里头……苏姑娘的清静。”
他顿了顿,补充道,“今日值守宫门、放青燕郡主进来的那批人,全部换掉,仔细查问。”
“是!末将遵命!”
侍卫统领凛然应诺。
孟祁佑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细碎的雪花如同扯碎的棉絮,无声无息地飘落。
他伸出手,一片冰凉精致的六角雪花恰好落入他的掌心。
那雪花美丽,脆弱,带着天地间最纯粹的寒意。
在他的掌心停留了不过一瞬,甚至来不及让他看清它完整的模样,便迅速消融,化作一滴微不足道的水渍,只留下一点转瞬即逝的沁凉。
这点凉意,却仿佛有着奇异的效力。
将他心头那团因马湘云种种出格言行而升腾起的、略显浮躁的“热切”,轻轻地、却又有效地冷却了几分。
他收敛了面上所有细微的情绪,重新恢复了蜀国帝王应有的深沉与威仪。
目光转向太后宫殿的方向,那里,一场或许比方才更加艰难、更需要耐心与权衡的谈话,正等待着他。
脚步不再迟疑,他踏着逐渐积起的薄雪,朝着太后的宫殿,沉稳而坚定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