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殿内
方才帝后之间那场不见硝烟却暗潮汹涌的争执,仿佛抽走了此地所有的生气,只留下沉重得化不开的压抑。
容音无力地倚靠在榻上,面色惨淡,往日温婉柔和的眉眼间此刻紧紧蹙起,眸光散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显然正沉浸在极度的困惑与哀痛之中。
殿内落针可闻,唯有更漏滴答,一声声敲打在人心上,更添几分焦灼。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沉稳而略显滞涩的脚步声。
锦帘微动,一道挺拔却难掩落寞的身影缓缓步入殿内,正是富察·傅恒。
容音循声望去,目光落在弟弟身上时,心口像是被狠狠揪了一把,疼痛瞬间蔓延开来。
不过一夜之间,傅恒仿佛变了个人。
他依旧穿着规整的侍卫服制,身形依旧笔挺,可那双总是清亮坚定的眼眸此刻却黯淡无光,里面盛满了挥之不去的郁郁之色,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深切的疲惫。
甚至……带上了一种与他年纪不符的、仿佛历经世事的沧桑。
下颌线条绷得极紧,唇色浅淡,整个人由内而外透出一股心力交瘁的颓唐。
“春和……”
容音喉头哽咽,颤抖着唤出傅恒的字,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心疼与酸楚。
她多么希望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她的弟弟还是那个鲜衣怒马、眼神明亮的少年郎。
傅恒听到这声熟悉却久远的称呼,仿佛坚冰被投入一颗石子,心房猛地一颤,一股混合着委屈、愧疚与无尽痛苦的热流直冲眼眶,瞬间便让他红了眼圈。
他疾步上前,一言不发地“噗通”一声直挺挺跪倒在容音榻前的青砖地上,将头深深埋下,紧握的双拳因用力而指节泛白。
“姐姐……”
他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除了这两个字,再无力说出其他。
千言万语,无尽的难言之隐,都堵在了喉咙深处。
容音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蚀骨的心疼中抽离出来。
她努力平稳着因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声线,开口,声音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皇上方才来过,他说……让你亲自来与姐姐解释清楚,你与璎珞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之前同我说的,你已移情他人……
难道,那真的不是你的推脱之词?
不是你有何难言之隐?”
她心底仍存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希望弟弟能给出一个不同的答案。
傅恒保持着跪姿,沉默如同磐石。
他的思绪却飞回了刚才在养心殿外与皇帝短暂的照面。
皇上看他的眼神,冰冷、锐利,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与不容置疑的威压,让他如坠冰窟。
他猜不透,皇上是否已经知晓了他口中那个“其他女子”就是尔晴?
这个认知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如果说了,会牵连尔晴吗?
姐姐又会如何看待尔晴,如何看待自己?
巨大的担忧与犹豫像藤蔓般缠绕着他,让他进退维谷,难以启齿。
明玉退到了一旁,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此时见富察侍卫只是低垂着头,紧抿着唇,沉默不语,那副隐忍而痛苦的模样,让她不由得想起了之前偶然听到的对话。
那时,他语气中的决绝与痛楚是如此真实,让她深信不疑,富察侍卫是真的喜欢上了另外一个女子,并且为此承受着巨大的煎熬。
可是……为什么娘娘不肯相信呢?
尔晴静立在一旁的阴影里,宛如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她看着傅恒那因极度挣扎而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他紧握到发白的拳头,眼中却没有丝毫预期中的快意,反而掠过一丝淡淡的不解与疑惑。
为什么不干脆说出来?
那个让他移情的人,不就是她喜塔腊·尔晴吗?
说出来又能如何?
皇后娘娘素来宽厚,即便知晓,难道还会因此重罚于她不成?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何必如此痛苦地隐瞒,将所有的责任与罪责都一肩扛下?
她无法理解这种近乎自虐的担当。
容音见傅恒久久不语,那份残存的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一点点熄灭。
她心中焦急,忍不住追问道,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严厉:
“傅恒,你告诉姐姐,那个让你……移情的女子,究竟是谁?
她是谁家的姑娘?”
她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迷障。
傅恒猛地抬起头,一滴滚烫的泪,不受控制地顺着他的眼角滑落,在他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望着姐姐那充满担忧与探寻的眼睛,心中如同刀绞,最终,只是从齿缝间挤出破碎的话语:
“姐姐……别问了……是我……是我对不起璎珞……”
“轰——”
容音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彻底崩塌了。
原来……竟是真的。
原来,一直是她错了,是她固执地沉浸在自己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期许里,是她一厢情愿地认为弟弟不会变心,是她执着地相信着那些看似牢不可破的感情……
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仿佛不愿再看到眼前这令人心碎的现实。
一只手无力地抚上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那里孕育着新的生命,却无法驱散她此刻心头的寒意与哀恸。
再睁开眼时,她眼底的温情与柔软已被一种近乎冰冷的理智所取代。
“尔晴。”
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清晰地打破了殿内的沉寂,“你去一趟慎刑司,亲自去问魏璎珞,本宫要你问她——她究竟为何,要在已然与傅恒分开的情况下,还要认下她与侍卫有私情的罪名?”
她自认为了解魏璎珞的刚烈与聪慧,却实在想不通,在那样的情境下,认下这桩莫须有的罪名,于她有何益处?
这不合常理的举动,像一根刺,让她不由得怀疑,傅恒所谓的“移情”与“对不起”,背后是否还隐藏着更深的、不为人知的欺骗?
尔晴闻言,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皇后娘娘心思敏锐,终究还是察觉到了这其中的蹊跷,想到了问题的关键节点。
她立刻收敛心神,恭顺应下:
“是,娘娘。
奴婢这就去慎刑司,必定问个明白。”
她一边应着,一边转身向外走去。
心下暗忖:若是奉了皇后娘娘的口谕前去,想来那魏璎珞,应该会愿意吐露几分实情吧?
傅恒听到容音的吩咐,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追随着尔晴离去的身影。
然而,他只来得及捕捉到那一抹水绿色的衣角,如同翩跹的蝶翼,带着一阵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清幽香气,从他身旁决然而过,没有丝毫停留。
明玉敏锐地察觉到了傅恒那瞬间追随而去的视线,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尔晴消失的殿门方向,心头不禁升起一丝模糊的、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疑惑。
容音并未留意到这短暂的交汇,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傅恒身上。
她轻轻抚摸着肚子,仿佛能从那里汲取一丝力量,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无奈:
“傅恒,皇上已有旨意,会将明玉赐予你为妾。
圣意已决,你要心中有数。”
傅恒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脱口而出:
“姐姐,弟弟今晨向皇上求娶,是……是以正妻之位求娶的。”
他纵然心中痛苦,却也未曾想过要如此轻慢一个女子的终身,即便那不是他心之所向。
容音闻言,眉头再次蹙起,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无奈与现实的压力:
“糊涂,皇上是不会同意的。母亲那儿,也绝不会应允。
明玉出身包衣,若做了富察家的嫡子正妻,朝臣如何看?又要如何议论富察家?
届时,那些不利的传言与攻讦,不仅会针对富察家,更会指向皇上。”
傅恒张了张嘴,最终,所有争辩的话语都化作了一声无声的叹息,他颓然地垂下头,不再言语。
明玉静静地站在一旁,如同一个透明的背景板,听着皇后与富察侍卫之间这番决定她命运的对话。
现在,她是长春宫里皇后娘娘身边得脸的宫女;
未来,她将是富察傅恒少爷后院里一个无足轻重的妾室。
可是为什么,明明他们谈论的是她的归宿,她却感觉自己被一层无形而坚固的屏障彻底隔绝在外?
那对血脉相连的姐弟,他们有自己的世界,有自己的担忧与考量,而她,仿佛只是一个需要被安置的物品,她的感受、她的意愿,无人在意。
她默默地垂下眸子,浓密的长睫掩盖住眼底翻涌的酸涩与一丝难以言说的悲凉,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地压在了心底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