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笔如铁,寥寥数语,便是一个王朝的兴衰,数人的一生。
“景帝十三年春,皇贵妃盛氏薨,帝大恸,辍朝三日,以皇后仪制葬于皇陵。
次年冬,帝崩,与皇贵妃同穴而眠,谥号景宗。”
皇史宬的尘烟里,后世史官或许会在此处略作停顿,于竹纸边缘添上一笔小注:
“帝与盛贵妃少年结缡,情深意重。贵妃薨后,帝常对遗物泣下,乃至形销骨立,终随而去。呜呼,虽非嫡后,恩义逾之。”
史册的墨迹干涸,冰冷而客观。
却不知那“大恸”二字背后,是多少个枯坐至天明的长夜,又是怎样一种剜心蚀骨的相思,方能叫一位九五之尊,甘心放弃万里江山,奔赴黄泉与之同眠。
………………
苏姝姝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边缘泛黄的棉布帐帘,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皂角清香。
她有些恍惚,下意识地翻了个身,身下的硬板床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闭上眼睛,她在脑海中的“伙伴”轻声道:
【001,接收原主记忆。】
电子音冰冷而迅捷地回应:
【收到,开始传输记忆数据。】
刹那间,原身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入她的脑海。
无数画面、声音、情感碎片交织碰撞——有长春宫廊下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有皇后温柔似水的教诲,有那个名叫魏璎珞的宫女明媚张扬的笑脸,更有深夜烛火下,自己那卑微又炽热的、望向一个挺拔身影的目光……
最终,所有光影声色都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与不甘。
片刻后,苏姝姝,或者说现在的“尔晴”,缓缓睁开眼,望着帐顶,幽幽叹了口气。
“真是个……可怜又可悲的人啊……”
原主喜塔腊·尔晴,是长春宫皇后富察·容音身边的大宫女。
因在皇后身边侍奉,吃穿用度虽比不得主子,却也远胜寻常宫人,本该是能安稳顺遂的一生。
可这一切,都在那个叫魏璎珞的宫女出现后,悄然改变了。
魏璎珞像是一道劈开紫禁城沉闷阴霾的闪电,那样鲜活,那样耀眼,敢爱敢恨,无所畏惧。
她不仅夺走了皇后娘娘越来越多的关注和信任,也让尔晴第一次清晰地看到,原来一个出身微贱的包衣奴婢,也可以活得如此轰轰烈烈、光芒四射。
甚至……能吸引到那个她仰望已久之人的目光。
于是,原主心底那点不甘平凡的星火,被点燃了。
她也想要那样众星捧月的生活,想要那个人的视线能为自己停留,像注视着魏璎珞那样,带着欣赏与悸动。
她开始模仿魏璎珞的举止,揣摩她的心思,甚至不惜铤而走险,行那爬床求荣之事……
可到头来,镜花水月,终究是一场空。
苏姝姝能清晰地感受到,原主内心深处一直盘踞着一片巨大的空洞,她一生都在拼命向外索取,用尽心机去算计、谋求,试图用他人的爱慕与关注来填满内心的匮乏。
可悲的是,她最想得到的,从未真正得到过。
【001,】苏姝姝在心底发问,【喜塔腊·尔晴的执念是什么?】
电子音毫无波澜地回答:
【核心执念:渴望获得所有人的爱与关注。】
苏姝姝愣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所有人的爱?】
她仔细翻阅着记忆,原主给人的印象分明是沉稳持重,甚至有些心机深沉的,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如此……缺爱的人啊?
系统似乎检测到她的疑惑,用毫无起伏的语调解释:
【宿主,根据系统数据库对历代念力者执念的统计分析,此类‘寻求普遍认可与爱慕’的执念,出现频率高达37.8%,属于常见范畴。人类的情感需求本就复杂……】
苏姝姝打断了系统的数据分析,轻轻叹了口气。
她明白了,原主追求的,或许并非某个特定个体的爱,而是一种被全世界珍视、不再被忽视的感觉。
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将这份复杂的情绪默默压下。
任务总是要完成的。
她坐起身,睁开眼,仔细环视这间宫女居住的屋子。
简陋的桌椅,角落里放着两个樟木箱子,一切都符合记忆中的描述。
根据原主记忆的时间线来看,此刻,正是多事之秋。
魏璎珞即将因在裕太妃前“大不敬”的言行,即将被皇后忍痛打入辛者库。
而富察·傅恒,那位御前侍卫、皇后的亲弟,向皇上恳求赐婚他与魏璎珞,却遭到了皇帝的严词拒绝。
理由无他,圣心独断,认为魏璎珞心机深沉,德不配位。
想到原主记忆中那个在皇后面前总是神色冷峻、不苟言笑的帝王,苏姝姝心中不由嗤笑。
好一个“深情”的人!
平日里面若冰霜,却在皇后娘娘薨逝后,表现出那般痛彻心扉的追思。
这其中的几分是真,几分是演,几分是自我感动,恐怕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楚。
思绪再转到那位记忆里温柔似水、待人宽和的富察皇后,苏姝姝又叹了口气。
那样一个美好的女子,最终却落得香消玉殒的结局,实在令人扼腕。
无论如何,原主那条试图爬床的路,自己是决计不能走了。
这不仅违背她的原则,更是对那位皇后的一种背叛。
想到了关键处,苏姝姝在脑海中再次询问系统:
【001,关于魏璎珞和富察·傅恒这两人,原主的执念里有提出什么具体要求吗?比如,报复?拆散?或是成全?】
系统似乎卡壳了一瞬,随即恢复平稳无波的语调:
【经再次扫描确认,执念信息包中未包含对此二人的具体任务指令。
宿主的首要目标是:化解原主“渴望被爱”的核心执念。】
【好吧,】苏姝姝揉了揉眉心,【这就有些难办了。】
在她看来,皇帝已然知晓魏璎珞与富察·傅恒之间的情愫,为了彻底断绝这份“不合时宜”的感情,最直接的手段便是由皇帝亲自赐婚,为富察·傅恒指定一位“贤妻”。
而记忆中,原主尔晴,恰恰就成了这桩政治婚姻中的牺牲品,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苏姝姝缓缓起身,走到屋中那面模糊的铜镜前。
镜中人眉眼清秀,却因常年穿着暗沉老气的宫装,眉宇间又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郁色,显得比实际年龄成熟不少。
她打开原主的衣箱,里面多是些靛蓝、藏青、深褐色的衣裙,是为了符合长春宫大宫女的身份,显得沉稳持重。
苏姝姝看着这些衣服,顿觉一阵头疼。
站在原主的立场,或许觉得这是地位稳固的象征,可对她而言,这些颜色无异于心灵的枷锁。
她才不要年纪轻轻就把自己包裹在一片暮气沉沉里。
凭着记忆,她依稀记得原主箱底是收着几件颜色淡雅些的衣裙的,只是平日绝少穿用。
她俯身好一番翻找,指尖终于触到一抹柔软的浅碧色。
那是一袭藕荷碧罗缠枝莲纹的宫装,颜色清浅如水,衣料也算不上顶好,但比起那些深色衣服,已是天上地下。
她利落地换上,又将头上那些沉甸甸的银簪取下,只斜斜插了一支素银点翠的梅花小簪,耳边坠上一对小小的珍珠耳坠。
对镜自览,镜中的少女虽依旧眉眼谨慎,但那股压抑的暮气却消散了大半,透出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清雅与鲜活。
收拾妥当,她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出房门,朝着长春宫正殿而去。
此时的长春宫正殿,虽一如既往地熏着淡雅的百合香,气氛却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富察·容音正倚在临窗的暖榻上,一手支额,精致的眉眼紧紧蹙着,显然是头痛不已。
自她得知魏璎珞竟敢在裕太妃面前说出那些近乎诅咒的叫嚣之语后,她就知道,这个她一手提拔、真心喜爱的丫头,此番是在劫难逃了。
皇上绝不会容忍如此悖逆行径,处以极刑恐怕都是最轻的。
她既气魏璎珞的鲁莽冲动,不惜其身,更忧心她此番性命难保。
种种焦虑交织,化作一阵阵尖锐的疼痛,折磨着她的神经。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沉思。
她抬起眼,便看见一身浅碧色宫装的尔晴,正垂首敛目,姿态恭谨地端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轻轻放在她手边的炕几上。
“娘娘,喝口热茶定定神吧。”
声音温和柔顺,与往日并无不同。
然而,当容音的目光掠过尔晴今日的装扮时,却不由得微微一愣,几乎是脱口而出:
“尔晴,你今日……看起来倒是与往日不同。”
眼前的尔晴,一扫往日那种过于老成的沉闷,浅碧色的衣裙衬得她肤色白皙了几分,发间一点银翠,耳畔明珠微荡,虽仍是宫女打扮,却透着一股难得的清新气韵,让人眼前一亮。
尔晴(苏姝姝)闻言,抬起眼,唇边漾开一抹极浅却真诚的笑意,轻声回道:
“娘娘明鉴。
往日里在娘娘身边伺候,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故而穿衣打扮多以端庄持重为先,唯恐失了大宫女的风范,给娘娘丢脸。
可如今……”她语速平缓,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可如今娘娘身边有了璎珞那样机灵得用的,能为娘娘分忧解劳,奴婢肩上的担子也轻省了些。
便想着,穿些亮色鲜嫩的衣服,自己也精神些,若能惹得娘娘多看两眼,暂解烦忧,那便是奴婢的福气了。”
富察·容音听到这话,微微怔住。
她看着尔晴诚恳的眼神,想起她这些年在长春宫一直兢兢业业、体贴入微,心肠不由得一软。
是自己近日因璎珞之事烦心,忽略了这个一直默默陪伴在侧的旧人。
她蹙着的眉头微微舒展,语气也柔和了许多:
“难为你有这份心。
这样很好,看着也精神,以后……便这么穿吧。”
“是,谢娘娘。”
尔晴柔顺应下,安静地退至一旁侍立。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只有角落鎏金珐琅自鸣钟的滴答声,不紧不慢地敲击在人的心弦上。
不知过了多久,富察皇后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沉声开口,那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辨的疲惫与决绝:
“去传话,叫魏璎珞来见本宫。”
听到这最终的命令,垂首立在皇后身后的尔晴,眸光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闪。
长长的睫毛掩盖下,眼睛里迅速划过一丝探究与了然。
她看着守在殿门口的小宫女得了指令,快步悄声地退出去传话,心中一片澄澈明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