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球会上,彩旗招展,人声鼎沸。
汴京城的这座马球场,今日因了永昌伯爵府吴大娘子的邀约,汇聚了不少勋贵人家的子弟和女眷。
看台之上,衣香鬓影,珠环翠绕,一派繁华景象。
吴大娘子一身绛紫色遍地金通袖袍,正满面春风地与相熟的夫人们寒暄,眼角余光却不时瞥向盛家姐妹所在的方向。
当她看到盛墨兰时,眼中不禁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奇。
今日的墨兰,穿着一身浅碧色绣莲纹的衣裳,料子是清爽的杭绸,款式简洁利落,与周围那些争奇斗艳、遍身绫罗的闺秀们相比,显得格外素净淡雅。
一头乌发也并未如往日般梳成繁复华丽的发髻,只简单地绾了个单髻,除了祖母赏赐的那支蝴蝶嵌宝石银簪,再无多余饰物。
通身上下,竟寻不出几分她往日最爱的秾丽色彩。
吴大娘子心下狐疑,按捺不住,寻了个空隙走到墨兰身边,笑着开口试探:
“四姑娘,多日不见,你这穿衣打扮倒是越发清雅出尘了,瞧着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她心里暗自嘀咕,莫非这丫头是因着自己近来对明兰青睐有加,便刻意去模仿明兰那温婉简素的风格,想来个东施效颦?
墨兰闻声转过头,见是吴大娘子,起身微微一福,语气平和淡然:
“吴大娘子安好。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想着穿得清爽些,心情也更舒朗开阔些。”
她答得滴水不漏,既未刻意迎合,也无半分局促。
吴大娘子闻言,爽朗一笑,目光落在她发间那支轻颤的蝴蝶簪上,赞道:
“四姑娘气度不凡,虽是素雅了些,可因着你头上这支簪子,蝶舞翩跹,宝光流转,反倒衬得人更加灵秀不俗了。”
她这话半是真心半是探究。
墨兰抬手轻轻抚过簪上的蝴蝶翅膀,唇角微扬:
“吴大娘子好眼力,这只蝴蝶嵌宝石银簪,确是前几日祖母赏赐的,我也甚是喜爱。”
“哦?”吴大娘子眼中惊叹之色更浓,盛家老太太竟会赏赐墨兰首饰?
这倒是新鲜事。
她笑了笑,却不再深问,转而将话题引开。
而墨兰的目光也已投向远处的马球场,似乎对继续攀谈并无多大兴趣,神情间带着疏淡。
场上,骏马飞驰,尘土微扬。
一群锦衣少年郎端坐马上,手持长长的球杆,追逐着一枚朱红色的马球。
只见他们时而俯身疾刺,时而扬杆挥击,动作矫健,配合默契,引得看台上阵阵喝彩。
那枚小球在场中来回飞窜,最终的目标是击穿球场两端立着的雕花木板上的圆洞。
墨兰凝神看了一会儿,原身关于马球的模糊记忆涌入脑海——那多是坐在看台上,带着挑剔和艳羡交织的复杂心情旁观。
她内心深处涌起一股跃跃欲试的冲动,那是属于她自己的、渴望纵马驰骋的念头。
但理智告诉她,原身并不擅此道,贸然下场只会引人怀疑。
恰在此时,她看到身旁的如兰已经有些坐不住了,频频望向场边供人休息散步的区域,显然是觉得观战无聊。
墨兰心念一转,侧身对如兰轻声道:
“五妹妹,瞧着场上尘土飞扬的,不如我们去旁边的小马场骑会儿马,透透气可好?”
说着,她冲如兰飞快地眨了下眼睛,递过一个“我懂你”的眼神。
如兰正觉无趣,收到墨兰的信号,立刻以为四姐姐是看出了自己的不耐烦,特意找借口一同离席,顿时心生好感,忙不迭点头:
“好啊好啊。”
墨兰这才转向吴大娘子,得体地告退:
“吴大娘子,我和五妹妹想去旁边马场走走,暂且失陪。”
吴大娘子正巴不得她们给腾出空间,好与明兰单独说话,自是欣然应允,摆手笑道:
“去吧去吧,年轻姑娘家是该活动活动筋骨。”
她的目光随即热切地落在身旁安静坐着的明兰身上,“六姑娘马球技艺精湛,今日可要下场玩上一局?也让我再一睹芳彩。”
明兰心中微沉。
她今日并不想引人注目,尤其不想让那位梁家六郎注意到自己,更不愿在此刻被吴大娘子拉着的手表示过分亲昵,徒增尴尬与是非。
她正迟疑着如何婉拒,一旁的如兰却会错了意。
如兰见明兰面露犹豫,以为她也想离开这喧闹的看台,便好心开口替她解围:
“是呀六妹妹,你的马球打得最好,不如去玩一局?”
明兰骑虎难下,见吴大娘子一脸期待,只得定了定神,扬起一抹得体的浅笑:
“既是吴大娘子盛情,五姐姐也这么说,那明兰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好!”吴大娘子抚掌笑道,“今日我可要好好瞧瞧盛六姑娘那日马球会上的风采了!”
她边说边向身旁的侍女使了个眼色。
那侍女心领神会,立刻上前,恭敬地引着盛家三位姑娘前往更衣处更换骑射服。
马球服讲究轻便灵活,多以锦缎或细棉制成,紧身窄袖,便于活动。
然而,这贴身的剪裁却也最大限度地勾勒出了少女们的身形曲线。
当墨兰换上一套红色暗纹锦缎骑射服走出来时,连一旁伺候的丫鬟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她本就身姿高挑,骨肉匀停,这身红衣更是衬得她肤光如雪,纤腰束素,不盈一握,双腿显得愈发修长笔直,整个人如同傲雪红梅,艳丽中带着一股英气。
如兰看着墨兰胸前饱满挺翘的弧度,再低头瞄了眼自己尚显青涩、只有微微起伏的曲线,脸上不禁一热,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
她莫名想起了那日不小心撞进四姐姐怀里时,那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触感,至今记忆犹新。
此刻亲眼所见,只能在心里暗暗感叹:人各有所长,强求不来……
“六妹妹,我和五妹妹就去旁边的小马场骑两圈,你自去前面大场吧。”
墨兰整理着袖口,对明兰说道。
“好,四姐姐、五姐姐也注意安全。”
明兰点头应下。
如兰早已迫不及待,挥了挥手,也没等墨兰,径直跟着引路侍女往旁边的小马场走去,脚步轻快,仿佛生怕墨兰叫住她似的。
旁边的小马场是专为初学骑术或不敢纵马疾驰的女眷们准备的,场地平整,圈养的多是性情温顺的小型马驹,四周有专人看护,以防意外。
虽不如主赛场热闹,但也有不少年轻姑娘和孩童在此嬉戏。
墨兰缓步走入马场时,如兰已经兴致勃勃地骑上了一匹乖巧的马,由马僮牵着,在场边慢悠悠地溜达了。
墨兰目光扫过马厩,落在了一匹身形匀称、毛色油亮的红棕色骏马身上。
她指向那匹马,对身旁侍立的马场仆役道:“劳烦,给我牵那匹马来。”
那仆役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见是匹成年骏马,虽性情不算暴烈,但比起那些小马驹显然更具气力,不由谨慎地问道:
“姑娘确定要这匹?姑娘可曾习过骑术?”
“嗯,会的。”墨兰回答得毫不犹豫。
上一世界骑过,这应当……也算会吧。
她心中如是想,面上却是一片笃定。
仆役见她神色从容,不似逞强,便依言将马牵了过来。
这匹红棕马打了个响鼻,蹄子轻轻刨了下地面,乌溜溜的大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个人。
墨兰伸手,熟练地捋了捋它颈侧光滑的鬃毛,动作轻柔,带着安抚的意味。
那马儿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善意,温顺地低下头。
紧接着,在周围几人惊讶的目光中,墨兰左手抓住缰绳和马鞍前桥,脚下轻轻一点,身形便如一片轻盈的云朵,利落地翻身上马,整个动作流畅自然,毫无拖泥带水之感。
她调整了一下缰绳的长度,双腿轻轻一夹马腹,马儿便顺从地迈开步子,在场中悠然前行。
起初,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直到她似乎适应了马背上的感觉,忽然一抖缰绳,清叱一声:“驾!”
红棕马得令,立刻加速,由慢走变为小跑,继而四蹄腾空,开始奔跑起来。
刹那间,一道鲜红色的身影如同燃烧的火焰,在马场上掠过。
少女伏低身子,紧贴马颈,红色的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翩跹如蝶。
因为颠簸震动,她发髻上那支银簪的蝴蝶翅膀剧烈地颤动着,镶嵌其上的红宝石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仿佛下一刻就要随着主人乘风而去。
她的骑姿并不似久经沙场的武将那般充满力量感,却别有一种优雅与协调,充满了灵动之美。
原本在场中嬉戏闲聊的人们,目光不自觉地被这道迅疾而靓丽的身影吸引,渐渐安静下来,视线追随着她,越飘越远。
墨兰感受着耳畔呼啸的风声,心中舒朗了不少。
她一直跑到马场尽头,才猛地一拉缰绳,马儿长嘶一声,前蹄扬起,随即稳稳停住。
她利落地调转马头,面向来时的方向,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脸颊因运动而泛着健康的红晕,胸口微微起伏,眼中却闪烁着明亮的光彩。
“真是好漂亮的身手!”
人群中,不知是谁由衷地赞叹了一声,打破了短暂的寂静,也惊醒了尚在出神的众人。
一时间,低低的议论声和赞赏的目光纷纷投向场中那个端坐马上的红衣少女。
如兰骑着她的小马驹,听到旁边一位陌生小姐低声询问同伴:
“这是谁家的姑娘?骑术竟这般利落飒爽,以前似乎未曾见过。”
她心里先是涌起一股酸溜溜的感觉,有些气恼墨兰抢了风头,可转念一想,这是她盛家的姑娘,是自己名义上的姐姐,又与有荣焉起来,不禁挺了挺胸膛。
见墨兰勒停马匹,轻巧地翻身下马,如兰赶紧驱策着自己的小马驹凑过去,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兴奋道:
“四姐姐,你真是太厉害了,刚才在场的人可都看着你呢!”
墨兰自是察觉到了周围那些或明或暗打量她的视线,听到如兰的话,她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用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先前眸中的光亮似乎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扭捏。
如兰见她兴致陡然低落,与方才纵马驰骋时的神采飞扬判若两人,不由纳闷:
“四姐姐,你怎么了?是累了吗?”
墨兰看了她一眼,简短地应道:
“嗯,有些累了。
五妹妹,你且玩着,我先回去歇息了。”
如兰看着她转身就走的背影,满心疑惑:
刚才明明还挺开心的,嘴角都带着笑呢,怎么转眼就……
她来不及细想,见墨兰已走出几步,连忙也从马上下来,将缰绳交给马僮,小跑着追了上去:
“四姐姐,你等等我呀!”
墨兰脚步未停,只对迎上来的丫鬟云栽吩咐道:
“去问问马场的医士,有没有治疗擦伤的药膏,取一些来。”
云栽闻言大惊失色,连忙扶住她的胳膊,上下打量:
“姑娘!您哪里伤了?可是摔着了?”
墨兰不耐地“啧”了一声,没好气地低声道:“骑马磨到了,快去!”
云栽这才恍然,脸上一红,不敢再多问,赶忙小跑着去找医士讨药膏。
跟在后面的如兰恰好听到了主仆二人的对话,先是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墨兰所说的“擦伤”是指何处时,脸颊瞬间飞上两朵红云,有些尴尬。
她看着墨兰依旧挺直却略显僵硬的背影,心里暗暗咂舌:
四姐姐这,未免也太娇嫩了些吧……这才跑了多大一会儿,竟然就磨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