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园宴的惊雷,虽在龙鳞卫的铁蹄与九门落钥的沉重声响中暂时平息,但其掀起的暗涌,却在皇宫最深处的权力核心激荡不休,冰冷地渗透进每一寸雕梁画栋。
乾元宫·御书房
鎏金兽首炉吞吐着沉水香,却压不住空气中凝滞的沉重。皇帝慕容擎端坐于巨大的紫檀御案之后,明黄的龙袍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面前的奏书堆积如山,但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却并未落在任何一卷之上,而是穿透紧闭的窗棂,望向外面依旧飘雪的、肃杀的宫城。他的脸色铁青,下颌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侍立在一旁的大太监福海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砰!”
一声闷响,慕容擎猛地将手中把玩的一枚冰冷的玄玉扳指重重拍在案上!力道之大,震得笔架上的紫毫都跳了一跳。
“废物!” 低沉压抑的咆哮从他喉间挤出,带着雷霆般的怒意,“堂堂皇宫大内!朕与皇后亲临的梅园宴!竟让逆贼混入,行刺储君!更让他在朕的眼皮底下逃脱!龙鳞卫是干什么吃的?!尚食局是筛子吗?!”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翻腾的不仅是震怒,更有一种被严重挑衅帝王威严的耻辱与后怕!若非慕容昭反应神速,若非那青玉椒盐罐……后果不堪设想!想到那毒瘴弥漫、儿子浴血搏杀的场景,一股寒意便顺着脊椎爬升。
更让他心绪翻腾、如同吞了冰碴子般难受的,是那块染血的焦黑布帛!那指向玉清宫的线索,如同毒蛇的信子,狠狠噬咬着他作为帝王、作为父亲的信任!慕容钰……他寄予厚望、温润如玉的儿子,当真与这刺杀储君的滔天罪行有染?这认知带来的背叛感与失望,比刺客的刀锋更让他心寒。
“陛下息怒!”福海噗通一声跪倒,额头紧贴冰凉的金砖,“夜长宁大人已率龙鳞卫全力追捕,定能将逆贼乌蒙缉拿归案!太子殿下也正在彻查内应,定会给陛下一个交代!”
“交代?”慕容擎冷笑一声,声音如同冰刀刮过,“朕要的不是交代!朕要的是结果!是幕后那只黑手!” 他目光如电,扫向玉清宫的方向,带着刺骨的寒意,“玉清宫那边,给朕盯死了!一只苍蝇飞进去,都要查清来路!慕容钰……”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淬着冰,“若无实证,他还是朕的儿子。若真有其事……哼!” 未尽的话语里,是帝王不容置疑的冷酷与决绝。
凤仪宫·暖阁
相较于乾元宫的雷霆震怒,凤仪宫的气氛则是一种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凝滞。沈皇后端坐在铺着明黄锦褥的凤榻上,凤冠已卸,只簪了一支简单的赤金凤钗。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一丝……惊魂未定的苍白。暖阁内熏着宁神的百合香,却丝毫无法抚平她紧蹙的眉头。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面前小几上一碟精致却丝毫未动的点心上。梅园宴上那混乱血腥的一幕幕,尤其是慕容昭与乌蒙搏杀时那惊险万分的场面,如同噩梦般在她脑海中反复上演。每一次刀光闪烁,每一次罡气激荡,都让她心胆俱裂!那是她的儿子!是她历经千难万险才护着长大的儿子!
“娘娘,”心腹苏嬷嬷端着一碗温热的安神汤,忧心忡忡地劝道,“您多少用些安神汤吧,昨夜几乎未曾合眼……”
沈皇后恍若未闻,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腕上一只成色普通的翡翠镯子——与冷苑铜匣中那对血丝纹镯质地相似,却远不如其贵重。她的思绪,早已被那铜匣中揭露的、尘封多年的秘密所占据。皇后沈氏亲笔手书……命格冲克……邪术暗害……苏嬷嬷以死士之忠守护……椒盐酥饼的母爱信物……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她的心上!那是她心底最深的痛,最不愿触碰的伤疤!为了保护幼子,她与陛下忍痛将他送入那冰冷孤寂的冷苑,对外宣称体弱静养。那份无奈与心碎,那份日日夜夜的煎熬,只有她自己知晓。如今,这份深埋的秘密,竟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被揭开,还是在儿子遇刺的当口!
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恸、无尽愧疚与后怕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愧对昭儿!愧对他孤寂的童年!更害怕……害怕这尘封的秘密被有心人利用,成为攻击昭儿、离间天家的利刃!梅园宴的刺杀,是否也与此有关?那幕后黑手,是否就是当年欲以邪术加害昭儿之人?这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嬷嬷……”沈皇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空洞,“你说……昭儿他……可曾怨过本宫与他父皇?”
苏嬷嬷看着皇后眼中深切的痛楚,心中酸楚万分,连忙跪下:“娘娘!太子殿下天纵英才,仁孝无双!他定能体谅陛下与娘娘当年的万般无奈!若非如此,殿下如何能平安长大,成为我大胤的擎天玉柱?娘娘,您要保重凤体啊!太子殿下还需要您!”
沈皇后闭了闭眼,两行清泪无声滑落。是啊,昭儿还需要她。在这波谲云诡的深宫,她不能倒下。她必须振作,必须为儿子扫清障碍,守护他用命搏来的安稳!再深的愧疚,也必须化为守护的力量。她深吸一口气,用帕子拭去泪水,眼神渐渐变得坚定而锐利,重新染上了属于中宫之主的威仪与清明。
“起来吧。”她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替本宫更衣。本宫要去……看看陛下。” 她需要知道,陛下对玉清宫,对那块布帛,究竟是何态度!事关昭儿安危与前朝稳定,她不能坐视。
玉清宫·内殿
与外界的肃杀冰冷不同,玉清宫内殿此刻弥漫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死寂与压抑的恐惧。炭火烧得极旺,却驱不散慕容钰心头的彻骨寒意。他一身素白的常服,发冠微斜,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冰冷的地砖上,背靠着冰冷的柱础,哪里还有半分往日浊世佳公子的温雅风采?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眼底布满血丝,写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濒临崩溃的惊惶。
完了……全完了!
乌蒙那个蠢货!不仅行刺失败,竟还在父皇母后面前逃脱!更留下了那块该死的布帛!那指向玉清宫的线索,如同悬在他头顶的铡刀,随时可能落下!
父皇那冰冷刺骨、如同看死人般的目光,龙鳞卫无声却无处不在的监视,都让他如坠冰窟!禁足?这分明是等待审判的囚笼!一旦乌蒙落网,或者那该死的管事留下的线索被深挖……他不敢想象后果!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他后悔了!后悔不该听信贤妃母族的撺掇,更不该小觑了慕容昭的狠厉与洞察!那根本就是个疯子!为了护住姜雨棠,他竟能在父皇母后面前布下那样的杀局!他慕容钰自诩聪明,却一步步落入了对方早已编织好的网中!
“钰儿!”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贤妃一身素净的宫装,发髻微乱,眼圈红肿,显然是刚刚哭过。她不顾宫女的阻拦,踉跄着扑到慕容钰身边,一把将他冰冷的身体搂入怀中,“我的儿!你怎么坐在地上!快起来!地上凉!”
慕容钰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反手死死抓住贤妃的衣袖,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母妃!救我!父皇他……父皇他一定以为是我!是乌蒙那个废物!他害死我了!母妃!我该怎么办?!”
贤妃看着儿子惊恐欲绝的脸,心如刀绞。她精心培养、寄予厚望的儿子,此刻如同惊弓之鸟。她强压下心头的慌乱与同样巨大的恐惧,用力拍抚着慕容钰的背,声音带着一种强装的镇定与狠厉:“钰儿!冷静!听母妃说!”
她捧起慕容钰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哭红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钢针:“你没有做过!记住!你什么都不知道!乌蒙是谁?那块布帛更是无稽之谈!是有人栽赃陷害,离间天家骨肉!慕容昭!一定是他!他早就视你为眼中钉,这是他设下的毒计!”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你要稳住!你是陛下的亲骨肉!陛下不会仅凭一块来历不明的布帛就定你的罪!现在,哭!对着母妃哭!把害怕、委屈、被构陷的愤怒都哭出来!母妃这就去见你父皇!母妃去求他!去跪他!母妃要让他看看,他的儿子被慕容昭逼成了什么样子!我们母子是受害者!是慕容昭容不下我们!”
贤妃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狠绝光芒。她知道,此刻示弱、喊冤、将脏水反泼给慕容昭,是他们母子唯一的生机!她必须利用陛下对亲骨肉最后的一丝怜惜,利用陛下可能对慕容昭势力过大的忌惮,搏出一条生路!
慕容钰看着母亲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仿佛被注入了一丝扭曲的力量。他猛地点头,随即爆发出更加凄厉悲愤的哭嚎,如同受伤的幼兽,将所有的恐惧与不甘都倾泻在母亲的怀抱里。玉清宫压抑的内殿,回荡着母子二人绝望而扭曲的哀鸣。
御书房·暗流
当沈皇后仪态端庄却难掩疲惫地踏入御书房时,看到的正是慕容擎背对着门口,负手立于巨幅疆域图前的孤绝身影。福海无声地退下,关紧了厚重的殿门。
“陛下。”沈皇后敛衽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慕容擎缓缓转过身。夫妻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往日的相敬如宾,只有一片沉重的、压抑的沉默,以及彼此眼中清晰可见的后怕、忧虑与……一丝因冷苑秘密猝然揭开而产生的、难以言喻的隔阂与尴尬。
沈皇后看到了皇帝眼中未散的震怒与疲惫,也看到了那深藏的、对慕容钰的失望与猜忌。她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询问追捕进展与玉清宫处置,慕容擎却先一步开口,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皇后来了。”他指了指旁边的紫檀圈椅,“坐吧。”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御案一角——那里,不知何时,竟放着一小碟粗糙的、外形不甚规整的椒盐酥饼。那熟悉的辛香气味,在沉水香的清冽中,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沉重力量。
慕容擎拿起一块酥饼,指尖摩挲着那粗粝的表面,眼神复杂难辨,声音低沉得近乎自语,又像是说给沈皇后听:
“昭儿……小时候在冷苑,苏嬷嬷怀里,总揣着这个吧?朕……偷偷去看过他几次,隔着窗缝。他小口小口地啃着,很安静,不哭不闹……” 他顿了顿,喉头滚动了一下,那素来威严刚硬的帝王眼中,竟罕见地掠过一丝深沉的痛楚与愧疚,“朕记得这味道……是皇后你亲手做的。”
沈皇后看着那碟粗糙的酥饼,听着皇帝的话,心头剧震!巨大的酸楚瞬间冲垮了强装的镇定,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呜咽出声。那些被尘封的、刻意遗忘的、关于冷苑孤儿的记忆,伴随着这椒盐的辛香,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那份身为父母却不得不将幼子置于险境的无奈与心碎,在这一刻,在帝后之间,无声地流淌。
慕容擎看着皇后无声落泪的侧脸,那紧绷的下颌线似乎也软化了一丝。他将那块酥饼放回碟中,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又仿佛背负上了更深的枷锁。
“玉清宫那边,贤妃方才……在宫门外跪着哭求,声嘶力竭,言钰儿冤枉。”慕容擎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硬,但提及贤妃的哭诉时,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与……动摇?他揉了揉发痛的额角,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刀,带着帝王的冷酷与深沉的疲惫,看向窗外依旧阴沉的天空:
“此事……没完。”
“无论是当年的邪术,还是今日的刺杀,这幕后之人……”
“朕,定要将他揪出来,碎尸万段!”
椒盐酥饼的辛香在御书房内弥漫,如同一条无形的纽带,连接着帝后心中最深的痛楚与愧疚,也见证着这权力之巅,风暴过后,更加冰冷彻骨、杀机暗伏的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