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月三星洞中,岁月不知年。自那日得了祖师秘传,孙悟空便如饥似渴,将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地煞七十二般变化与筋斗云的玄妙法门之中。他本就天资聪颖,更兼乃天地生成的灵明石猴,百窍皆通,修行起来,进度之快,远超寻常弟子。
起初,他于无人处,悄悄演练那七十二般变化。先是身外之物,变棵松树,化块顽石,虽形似而神微滞,时有破绽。但他心性坚韧,反复揣摩口诀,体悟其中精气神转化、五行生克之妙理。渐渐地,那松树能随风摇曳,散发木灵之气;那顽石能承雨露,蕴含土德之韵。由物及生灵,变飞禽,则羽翼鲜活,振翅欲飞;化走兽,则爪牙锋利,低吼含威。再到后来,竟能身随意动,或巨如山岳,或微如芥子,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无不惟妙惟肖,气韵自成。这七十二般变化,看似是形态转换之术,实则内蕴乾坤挪移、气机转化之无上玄奥,乃是窥探天地造化规则的捷径。
至于那筋斗云,更是了得。初时跌跌撞撞,离地不过三五丈,便被祖师笑称为“爬云”。孙悟空心中不服,日夜苦练,体悟那“念动法随,心至身临”的腾云真意。某一日,福至心灵,他默运玄功,将周身法力依照口诀凝聚于足底,心念一动,想着那九天之上,只听“嗖”的一声,身形竟化作一道金光,瞬息间便已穿透云层,置身于朗朗青冥之下!低头望去,山川河流如画,城池村落如豆,那灵台方寸山也成了视野中一个小小的绿点。他心中狂喜,连连翻动,每一个筋斗,都仿佛跨越了无尽空间,耳畔是九天罡风呼啸,脚下是万里山河飞逝,这逍遥纵横、念动即至的快意,远非昔日那木筏漂海可比。
神通初成,难免心痒。孙悟空虽谨记祖师教诲,不敢轻易在同门面前卖弄,但少年心性,得了这般通天手段,又如何能长久按捺?偶尔在山间演练,见那飞瀑流泉,便化身游鱼逆流而上;遇那参天古木,便化作猿猴攀援嬉戏;兴起时,一个筋斗翻至东海之滨,看着那波涛汹涌,想起昔日漂洋过海的艰辛,不由哈哈大笑,只觉天地虽大,已尽在掌握之中。
这一日,师兄弟们于洞前松荫下讲论道法,切磋些武艺神通。有演练剑术的,寒光点点;有吐纳炼气的,白虹贯日。众仙童看得津津有味,喝彩连连。孙悟空在一旁,听得心头发热,看得手痒难耐。他自觉所学术业,远胜这些拳脚功夫、寻常法术,一股显耀之心,再也压制不住。
一位师兄演练了一套精妙的“引雷诀”,指尖电光闪烁,引来些许云气,博得满堂彩。那师兄面带得色,环顾四周。孙悟空按捺不住,跳将出来,笑道:“师兄此法虽妙,却只得其形,未得其神。看小弟手段!”
众仙童皆望向他,有好奇,有不屑。孙悟空更不多言,口中念念有词,将身一摇,喝声:“变!”霎时间,竟变作一棵千年苍松,扎根于地,枝干虬结,针叶苍翠,与那山间真松一般无二,甚至散发出浓郁的乙木灵气。松针无风自动,簌簌作响,仿佛已在此地生长了无数岁月。
“好!” “妙啊!” 众仙童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喝彩,他们何曾见过如此精妙的变化之术?
那演练引雷诀的师兄,脸上有些挂不住,哼道:“不过是障眼法儿,变棵死物,有何稀奇?”
孙悟空所化苍松闻言,枝叶摇动,发出人言,竟是那师兄的声音,连语气神态都模仿得惟妙惟肖:“不过是障眼法儿,变棵死物,有何稀奇?” 逗得众仙童哄堂大笑。
那师兄面红耳赤。孙悟空见好就收,复了本相,洋洋得意,又道:“此乃小术,再看这个!” 言罢,身形一晃,竟化作一只丹顶白鹤,引颈长鸣,声震九皋,双翅一展,便欲冲天而起。
“猢狲!休得卖弄!”
就在此时,一声清叱如同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只见须菩提祖师不知何时已立于洞府门前,面色沉静,目光却如寒潭般深邃,直直落在孙悟空身上。
刹那间,满场寂静,落针可闻。众仙童噤若寒蝉,纷纷垂首躬身。孙悟空也吓了一跳,慌忙收了变化,落下地来,跪伏在祖师面前,心中惴惴。
祖师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孙悟空身上,缓缓道:“我问你,你变这松树,可是长生妙道?”
悟空叩首道:“弟子……弟子只是演练神通,非为长生。”
“你学这变化,所为何来?”
“为……为护持己身,躲避三灾。”
“你演练神通,于这大庭广众之下,可是为护持己身?”祖师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孙悟空心头,“我传你道法,是让你在此卖弄逞强,招惹是非的么?”
悟空汗流浃背,不敢抬头:“弟子知错,望师父恕罪!”
祖师沉默片刻,洞前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良久,他才长叹一声,那叹息声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意味,似是惋惜,又似是了然。
“你今日这般炫耀,可知会引来何种目光?会结下何等因果?”祖师语气恢复了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你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罢。”
悟空闻言,如遭雷击,猛地抬头,泪如雨下,扯住祖师衣袍,哀告道:“师父!师父!弟子知错了!求师父开恩,莫要赶弟子走!弟子离家二十载,方得遇明师,求得大道,尚未报答师父传艺之恩,如何能就此离去?”
祖师拂开他的手,目光望向远方云海,淡然道:“哪里甚么恩义?你只不惹祸不牵带我就罢了!你此去,定生不良。凭你怎么惹祸行凶,却不许说是我的徒弟。你说出半个字来,我就知之,把你这猢狲剥皮锉骨,将神魂贬在九幽之处,教你万劫不得翻身!”
悟空见祖师心意已决,知再难挽回,心中悲戚万分,只得重重叩了三个响头,含泪道:“弟子……谨遵师命!决不敢提起师父一字,只说是我自家会的便罢。”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生活了二十年的灵台方寸山,看了一眼那威严而慈悲的祖师,看了一眼那些朝夕相处的师兄们,心中五味杂陈。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将身一纵,使一个筋斗云,径回东胜神洲花果山而去。只见一道金光,须臾不见踪影。
祖师见悟空离去,默然良久。旁边有仙童不解,问道:“师父,悟空师兄既已修成神通,为何……”
祖师打断他,目光深邃,仿佛看透了无尽因果:“尔等不知。此猴天生地养,因果缠身,非是池中之物。他神通越大,劫数越深。留他在此,非但不能清净修道,反会为洞府招来无穷祸患。今日将他逐出,是保全他,亦是保全尔等。缘起缘灭,皆有定数。”
众仙童似懂非懂,唯唯诺诺,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