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桥冰冷的金属踏板在脚下震颤,每一次踩踏都发出空洞的回响,仿佛敲打着深渊的鼓面。脚下漆黑的护城河水粘稠如油,无声地翻涌着,倒映着堡垒无数幽蓝“枪眼”的微光,也扭曲地映照着我苍白失魂的脸。
灰隼无声地走在前方,他的身影在巨大堡垒的阴影下显得渺小,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可撼动的稳定感,如同嵌入钢铁中的铆钉。
要塞的大门并非木石,而是两扇厚重的、布满划痕与暗褐色污迹的合金闸门。随着我们走近,门轴发出沉闷如巨兽低吼的摩擦声,缓缓向两侧滑开,露出后面深不见底的黑暗甬道。一股远比护城河更浓烈、更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浓重的机油味、刺鼻的金属锈蚀气息、某种干燥苦涩的草药灰烬味、还有一股……若有似无、如同陈旧屠宰场般的、铁锈混合着腐败的腥甜气。
“跟紧。” 灰隼的声音在空旷的甬道里激起短暂的回音,随即被更深沉的寂静吞噬。
我踏入要塞内部。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墙壁高处镶嵌的、间隔遥远的幽蓝色应急灯提供着微弱的照明,勉强勾勒出巨大空间的轮廓。这里与其说是堡垒内部,不如说是一个由冰冷钢铁、粗糙黑石和巨大管道构筑的、不见天日的工业废墟。
头顶是纵横交错的粗大管道,锈迹斑斑,如同巨兽裸露的血管,不时有冷凝水珠滴落,在下方积水的金属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嘀嗒”声,与怀表的滴答遥相呼应。
空气冰冷潮湿,带着金属特有的寒意,穿透我单薄的校服,直刺骨髓。
脚下的地面并非平整,而是由巨大的、带有防滑纹路的金属格栅铺就,透过格栅的缝隙,能看到下方更深邃的黑暗,隐约传来低沉而持续的机械嗡鸣,仿佛整座要塞是一头沉睡巨兽的心脏在搏动。
没有窗户,没有阳光,只有无尽的钢铁、管道和阴影。压抑感如同实质的水银,沉甸甸地灌满肺部。
灰隼的脚步在空旷中异常清晰。我们穿过巨大的、堆满未知金属构件如同骸骨堆的仓库区,走过悬挂着巨大、锈迹斑斑齿轮(它们如同被遗忘的时间象征)的传动大厅,最终来到一扇相对较小的、刻满奇异符文的金属门前。
门无声地滑开。
里面是一个同样巨大但略显规整的空间,像一座被遗弃的教堂,穹顶高耸入黑暗。
但支撑穹顶的不是石柱,而是粗壮的、覆盖着冷凝水珠的冷却管道。
空间被分割成几个区域,摆放着冰冷的金属操作台、闪烁红绿指示灯的仪器、以及一些……令人心悸的装置。
最显眼的是靠墙排列的几排金属“茧”。它们呈人形,表面布满管线接口和细密的观察窗,有些内部亮着微弱的红光,映照出模糊蜷缩的人体轮廓。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生物组织培养液混合的怪异气味。
另一侧,则像是一个刑讯场或解剖台。冰冷的金属台上固定着扭曲变形的、非人生物的残骸,有些覆盖着几丁质甲壳,有些流淌着粘稠的暗色液体。
墙壁上挂着各种奇形怪状、闪烁着寒光的工具——有布满锯齿的切割器,有带着吸附电极的探针,有如同巨大注射器的能量抽取装置。
几面巨大的屏幕镶嵌在墙上,此刻处于待机状态,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
“这里是‘启蒙大厅’。” 灰隼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他走到一个空置的金属操作台前,手指划过冰冷的台面。
“你的‘摇篮’。在这里,你将剥去‘墨禹天’这个名字承载的所有软弱、幻想和……那个名为‘拉面’的虚假慰藉。你将以最直接的方式,认识你所处的世界,以及你自身流淌的……诅咒。”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金属“茧”和怪异的解剖台,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在介绍厨房的砧板。“这些‘静滞茧’,用于收容被严重污染或濒临失控的同袍。至于这些……”
他指向那些残骸和工具,“是教材,也是警示。每一块残骸都代表一次失败,一次猎杀,或一次……失控的代价。”
我的胃又开始痉挛。这里的一切都散发着死亡、痛苦和非人的冰冷气息。父亲……当年是否也曾在类似的地方训练?他是否也曾面对这些扭曲的残骸,最终却成为了其中之一?
“过来。” 灰隼命令道,指向操作台上一个连接着复杂管线、中心镶嵌着一块浑浊暗红色水晶的金属手环。“戴上它,‘共鸣环’。”
我迟疑着,手指触碰到冰冷的金属手环,一股细微的麻刺感瞬间窜上指尖。
“它会放大你对‘魔能’的感知,同时……记录你的每一次波动和失控倾向。” 灰隼的声音如同审判。“现在,闭眼。深呼吸。试着去感受你体内流淌的东西。那不是血液,墨禹天,那是被诅咒的能量洪流。它在你父亲的血管里沸腾过,最终将他烧成灰烬。现在,它在你体内蛰伏,但正在苏醒。”
我依言闭上眼,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部,带着金属和腐朽的气息。黑暗笼罩视野。
起初,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暗和体内血管奔流的声响。但渐渐地,在绝对的寂静和专注下,某种东西……开始浮现。
那不是声音,也不是视觉。那是一种……感觉。一种粘稠、冰冷、带着铁锈腥甜和微弱电流感的……暗流。
它蛰伏在血液之下,在骨髓深处,像沉睡的毒蛇,缓慢地随着心跳搏动。这就是……魔能?父亲失控的力量根源?
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它像冰冷的淤泥,又像不安分的活物,在我体内缓缓流淌。
怀表在口袋里滴答作响,那声音仿佛成了某种催化剂,体内的暗流似乎被这节奏吸引,微微躁动起来。
“感觉到了吗?” 灰隼的声音如同来自遥远的地方。“很好。现在,尝试去‘触碰’它。用你的意志。想象你是一块冰冷的石头,沉入那片暗流之中。”
我努力集中精神,试图用意识去接触那冰冷粘稠的感觉。这感觉异常艰难,就像试图用意念去抓住流动的水银。每一次意识的触碰,都带来一阵细微的眩晕和恶心。
那暗流似乎对我的试探产生了反应,开始加速涌动,冰冷的触感变得更加清晰,甚至带着一种……微弱的吸吮感,仿佛要吞噬我的意识。
就在这时,一股更强烈的、带着尖锐恶意的冰冷感猛地从“共鸣环”接触的皮肤处刺入!它像一根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刚刚感知到的魔能暗流之中!
“啊——!” 剧痛和强烈的精神冲击让我瞬间失控,猛地睁开眼,身体剧烈颤抖,差点瘫倒在地。
灰隼面无表情地站在操作台另一侧,他的指尖正按在操作台的一个按钮上,幽蓝的指示灯亮起。
“这是‘影蛆’的微弱精神毒素残留,最低级的刺激源。” 他的声音毫无波澜。“连这点冲击都无法稳定心神,你连成为‘清道夫’的资格都没有。方振海的血脉在你身上,真是暴殄天物。”
羞辱和剧痛如同鞭子抽打在我身上。体内被刺激的魔能暗流更加汹涌,冰冷的躁动感在四肢百骸蔓延,带着一种原始的破坏冲动。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
“再来!” 灰隼的声音冰冷如铁。
我闭上眼,强忍着呕吐感和体内魔能的翻腾,再次沉入那片冰冷的黑暗。这一次,我清晰地感知到了那来自“共鸣环”的、带着恶意的冰冷刺激源,它像一根细小的毒刺,不断搅动着我的魔能。
恐惧、愤怒、被愚弄的绝望……所有负面情绪如同燃料,被那暗流贪婪地吸收、放大。我感觉自己像一艘在暴风雨中即将倾覆的小船。
不行……不能失控……不能像父亲一样……
母亲的遗言“别学你爸”如同最后一道脆弱的堤坝,在汹涌的暗流冲击下摇摇欲坠。
我用尽全部意志,试图将自己想象成一块冰冷的石头,一块沉入泥沼却不为所动的顽石。
我回忆便利店冰柜的寒气,回忆冻馒头刺骨的冰冷,回忆出租屋墙角渗水的湿冷……一切冰冷的记忆碎片被我强行聚拢,构筑成一道脆弱的屏障。
躁动的魔能暗流冲击着这道冰冷的意志屏障,每一次撞击都带来精神的剧痛。
但渐渐地,那纯粹的、源于本能的躁动似乎被这强加的“冰冷”稍稍阻滞了。它依然在涌动,依然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和电流的麻刺感,但那股狂乱的、想要吞噬一切的破坏冲动,似乎被一层薄冰暂时覆盖。
“共鸣环”中心那块浑浊的暗红色水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光芒比之前稍显稳定,虽然依旧黯淡。
灰隼没有立刻启动下一个刺激源。他沉默地注视着操作台上跳动的、代表我魔能波动幅度和精神稳定性的数据流。
冰冷的屏幕上,代表精神稳定性的曲线如同垂死病人的心电图,在崩溃的边缘剧烈颤抖着,勉强维持在一个极其危险的低点。
“意志构筑的‘冰壳’……” 灰隼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嘲弄的意味。
“脆弱,笨拙,效率低下。但……勉强及格,证明你体内那点可怜的血脉还没彻底沉睡。” 他关掉了刺激源按钮。
剧痛和恶意的冲击瞬间消失,我如同虚脱般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后背,眼前阵阵发黑。
体内躁动的魔能暗流并未平息,只是暂时蛰伏,像受伤的野兽舔舐着伤口,冰冷的触感更加清晰地盘踞在意识深处。
“这只是开始。” 灰隼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冰壳’?在真正的暗影侵蚀面前,它比一张纸更脆弱。你父亲当年构筑的‘壁垒’比你强大百倍,最终一样被蚀心魔的恶念从内部蛀空、崩塌。”
他走到墙边,指着那些扭曲的非人残骸。“明天,你会亲手解剖它们。感受它们的组织,分析它们的弱点,记住它们死亡时的气息。恐惧、恶心?把它们嚼碎了咽下去。这是猎魔人的早餐。至于那些‘静滞茧’……”
灰隼的目光扫过那些亮着微弱红光的人形容器,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冷质感。
“里面的每一个,都曾和你一样,以为自己能掌控力量,能对抗命运。现在,他们是标本,是警告,是这座要塞运转的……‘燃料’之一。如果你失控,那就是你的归宿。一个永恒的、冰冷的金属棺材。”
他转过身,那双冰灰色的眼睛在幽蓝的灯光下如同深渊的入口。
“现在,收起你那点可悲的意志力。你的‘启蒙’时间结束。要塞没有多余的怜悯给你这种‘半成品’。‘铁砧’会带你去你的‘巢穴’。”
灰隼话音刚落,一个身影从旁边巨大的冷却管道阴影中无声地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极其魁梧的男人,身高远超灰隼,穿着同样深灰色的制服,但肌肉将布料撑得鼓胀欲裂。
他的脸如同用斧头劈砍出来的花岗岩,布满疤痕,一只眼睛是浑浊的灰白色,显然是义眼。
另一只完好的眼睛是浑浊的黄色,像爬行动物般冰冷麻木,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座移动的钢铁堡垒,散发着比灰隼更直接、更原始的压迫感。
“铁砧,带他去下层d-7区,九号铺位。” 灰隼命令道,语气像是在吩咐搬运一件货物。
被称为“铁砧”的巨汉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那只浑浊的黄色眼珠转向我,目光在我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秒,带着评估死物般的漠然。然后,他转身,迈着沉重而无声的步伐,走向大厅另一侧的幽深通道入口。
“跟上他,墨禹天。” 灰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如同最后的宣判。“记住这里的味道,记住那些‘茧’,记住你体内的暗流。渡鸦要塞不需要眼泪,也不需要过去的幽灵。它只需要能在钢铁上留下刻痕的刀锋,或者……成为钢铁本身的一部分。”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些散发着微红光芒的金属“茧”,冰冷的寒意从脊椎一路冻僵到指尖。怀表的滴答声似乎与要塞深处机械的嗡鸣融为一体,形成一首永不停歇的、冰冷的安魂曲。
我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跟在那座名为“铁砧”的钢铁堡垒身后,走向那条通往更深黑暗的通道。身后,启蒙大厅的幽蓝灯光渐渐缩小,如同墓穴洞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斑。
我的“巢穴”,在这座名为渡鸦要塞的巨型钢铁坟墓之中,又会是什么模样?
魔能的暗流在体内冰冷地流淌,提醒着我一个残酷的事实:我并非逃离了过去的囚笼,而是主动踏入了另一个更冰冷、更黑暗、以钢铁和诅咒为栅栏的牢笼。
而猎魔人的道路,始于这弥漫着机油、锈蚀和绝望气息的摇篮,通往的,或许是静滞茧里永恒的寂静,或许是父亲曾踏足的那片失控的血色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