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霄渡话音方落,右侧月洞门后的竹影便是一阵窸窣摇动,细碎的竹叶片片抖落,沾着的露水砸在青石板上,溅起极小的水花。
温黛眼眶通红地走了出来,那身黑裙子,此刻下摆被山间的泥水浸得泛了黄,还勾着几根枯黄的草屑。
云落歆蓦地转头,清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近乎慌乱的神色。
她下意识想将藏在袖中的染血手帕攥得更紧,指尖用力到指节泛白,那方素帕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却仍像烙铁般烫着她的皮肤。
她飞快地偏过头,目光落在院角那株百年桃树的枯枝上,不敢与温黛的眼睛对视——
那双往日里总是亮得像盛着星光的眸子,此刻盛满了委屈与心疼,让云落歆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口。
“为什么要瞒着我?”
温黛径直走到她面前,步子迈得又急又重,青石板被踩得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尾音微微颤抖,泪珠像断线的珠子般滚落,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什么清心明神符……那些缠着我的噩梦……都是你用玄力抵挡的对不对?”
云落歆抿紧失血的唇,唇瓣泛着毫无血色的淡紫。
她试图维持平日的淡漠,可放在身侧的手却在微微发抖:“不过是画几张符,小事罢了,不足挂齿。”
“这还叫小事?!”温黛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肌肤,那温度比山间的溪水还要冷,让她的眼泪落得更凶,“方才龙师傅都说了……要耗损你十分之一的玄力,会伤了根基的!你怎么这么傻……”
说着,她便扶着云落歆的肩膀上下打量,目光仔细地扫过她的脸、她的手,生怕错过任何一处伤口。
手指轻轻拂过云落歆眼下淡淡的青黑,那是替她承受噩梦、耗费心神留下的痕迹。
这样亲密的接触让云落歆耳根瞬间烧得通红,那抹绯红顺着脖颈一路蔓延,连衣领遮住的地方都染上了浅淡的绯色,像是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我真没事了。”云落歆偏头想躲开她的触碰,声音里带着罕见的窘迫,连眼神都有些躲闪,“不过是玄力耗损些,休养几日便好……”
“咳。”
龙霄渡适时地轻咳一声,打破了这略显凝滞的氛围。
她布满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眼角的沟壑都柔和了几分。
她早就知道温黛跟来了,方才故意将伤势说得严重些,便是想看看温黛的反应——
自家徒弟性子太冷,心里有话从不愿说出口,若不借他人之口点破,怕是这份付出永远都要藏在心底。
此刻见温黛急得团团转,眼眶红得像只受了委屈的兔子,心下已然明了。
“温小友不必过于忧心。”龙霄渡缓缓开口,声音比先前温和了许多,她抬手理了理身上的道袍,“歆儿心脉有损,确实需要静养数月,玄力方能完全恢复。不过她自小天赋异禀,玄力根基扎实,倒不至于真的损及根本。”
她说着,指尖轻轻摩挲着手中竹扫帚光滑的柄,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只是这丫头,打小就报喜不报忧。小时候练符咒烧了道袍,都要瞒着我说是不小心蹭到了火星;如今耗损玄力替人挡灾,更是不肯多说半个字。有些付出若无人说破,怕是真要石沉大海,连个回响都没有。”
云落歆闻言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染上羞恼:“师傅!”
她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几分,带着被戳破心事的窘迫,脸颊瞬间变得更红了——
师傅这话,分明是在替温黛“敲打”她,让她别再把事都憋在心里。
温黛却听懂了龙霄渡的言外之意。她抬手拭去脸上的眼泪,指尖还带着未干的湿意。
她认真地看向云落歆,目光坚定得像淬了星光:“以后不许再这样。有什么苦难,有什么危险,我们一起扛,你不许再一个人偷偷扛着。”
话音刚落,她突然伸手拉住云落歆,动作又快又轻。
云落歆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连退两步,后腰“咚”地一声抵在了石桌上,桌上的青瓷茶杯被震得轻轻晃动,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你做什么?”云落歆慌乱地按住温黛的手腕,指尖滚烫,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温黛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让她浑身都有些发烫。
“看看你有没有外伤。”温黛理直气壮地说着,另一只手却轻轻覆上云落歆始终紧按着心口的手,她的掌心带着一丝暖意,温柔地覆盖在那片冰凉的皮肤上,“是这里疼吗?”
掌心传来的温度顺着衣料渗入皮肤,让云落歆浑身一颤。
那些被她强行压抑的痛楚,那些连日来替温黛承受噩梦的疲惫,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在温黛温柔的触碰下渐渐消融。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睫毛轻轻颤动着,像是振翅欲飞的蝶。
沉默了片刻,她终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息:“有一点。”
龙霄渡站在一旁,感知着自家向来清冷自持的徒弟被这个小姑娘弄得方寸大乱,不禁暗自摇头,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她这徒弟啊,三岁能诵《道德经》,七岁便悟得气感,十岁就能画出高阶符咒,是玄门百年难遇的奇才。
多少同辈弟子望尘莫及,多少道长赞不绝口,说她是“天生的修道天才”。
可如今看来,任凭道法如何精深,心性如何沉稳,终究逃不过一个“情”字的牵绊。
不过这样也好,总比整日冷冰冰的,像块捂不热的石头强。
倒是这个叫温黛的小姑娘……龙霄渡“望”向温黛的方向。
她虽眼不能视,却能凭借玄力感知周遭的气息——
温黛周身萦绕着一股纯净的极阴之气,那气息不同于寻常阴邪,反而带着温润的暖意,此刻正化作涓涓暖流,顺着两人相触的指尖,无声地滋养着云落歆受损的经脉。
这般特殊的体质,这般赤诚的心性,再加上对歆儿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心疼……
或许,她就是歆儿命定的变数,是能让这株冷梅般的徒弟,真正绽放出暖意的人。
龙霄渡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只觉得:
这缘分,当真是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