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府。
与京城其他府邸的张扬奢华截然不同,这座王府处处透着一股内敛,甚至称得上清雅。
午后庭院,花木扶疏。
暖阳碎金般洒下,光影斑驳。
端王赵康,当今女帝的亲叔叔,此刻却穿着一身寻常的棉布长袍,像个田间富翁,正悠闲地侍弄着一套紫砂茶具。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洗杯、烫壶、置茶、冲泡,每一个步骤都仿佛蕴含着某种禅意。
似乎这世间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指尖的茶香无关。
“听说,巡天鉴新来的那个紫衣巡察使,陈十三,最近在京城风头很盛。”
赵康将一杯刚沏好的碧螺春,缓缓推到对面。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对面,是他的儿子,赵玉楼。
当“陈十三”三个字入耳的瞬间,赵玉楼那张俊雅的面庞,骤然扭曲!
他眼中的怨毒几乎要凝为实质,喷薄而出!
“咔嚓!”
一声脆响。
他手中那只价值连城的白玉茶杯,竟被他生生捏成了齑粉!
茶水混着瓷粉,顺着他的指缝,滴滴答答地落下。
“陈!十!三!”
赵玉楼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最深处挤出来的,饱含着无尽的恨意与杀机。
“此子不死,我心难安!”
赵康这才抬起眼皮,淡淡地瞥了儿子一眼,脸上依旧没有半分波澜。
他没有动怒,只是又拿起一只干净的茶杯,重新为赵玉楼斟满。
语气,依旧平淡如水。
“玉楼,为父跟你说过多少次了?”
“喜怒不形于色,方为掌棋人。”
“为了一点意气之争,便乱了方寸,如何成大事?”
“爹!”
赵玉楼猛地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双目赤红。
“他毁了我在陈留县的全部颜面!让我在婉儿面前抬不起头!现在又杀了蓝蝶儿,断了我们的财路!这口气,您让我怎么咽!”
“坐下。”
赵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赵玉楼的身体猛地一僵,攥紧的拳头微微颤抖,最终还是极不甘心地坐了回去。
赵康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沫,慢悠悠地说道:“为父倒是觉得,这个陈十三,很不错。”
“什么?”赵玉楼猛地抬头,满脸的不可思议。
“你看。”
赵康的嘴角,逸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镇远候的儿子他敢杀,镇远侯的脸,他敢打。这份胆魄,这份狠辣……”
他顿了顿,目光幽深地看着儿子。
“不正是一柄为杀戮而生的绝世快刀么?”
“爹,你……”
“这样的一把刀,”赵康打断了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灼热,“若是能握在我们手里,将来,必是撬动棋盘的一大助力。”
赵玉楼的脸色变了又变。
他看着父亲那张和善安详的脸,心中却涌起一股刺骨的寒意。
他知道,父亲是真的动了爱才之心。
可一想到陈十三那张脸,想到苏牧婉,想到陈留县的奇耻大辱……
他心中的杀意便如野草般疯狂滋长!
拉拢?
不!
他必须死!
“父亲教训的是。”
赵玉楼深深低下头,完美地掩去了眼中的所有狰狞。
“是孩儿孟浪了。”
“嗯,孺子可教。”赵康满意地点了点头。
赵玉楼垂下的眼帘后,杀机已然沸腾。
为我所用?
不。
这把刀,必须亲手折断!
……
另一边,巡天鉴。
陈十三的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
林薇的证词,与当初在陈留县的旧怨,已经在他的脑海中完美串联。
赵玉楼。
这个名字,就是一根贯穿了两桩血案的毒刺。
但,证据太弱了。
林薇身负魔功,杀人在前,单凭她的证词,在朝堂之上,连一丝浪花都掀不起来。
想把赵玉楼这只披着人皮的畜生钉死,就必须找到一个更干净,也更脆弱的突破口。
一个人的脸,瞬间浮现在陈十三的脑海中。
那是一张又蠢又怂,写满了欺软怕硬的脸。
孙宝!
京城富户之子,在陈留县跟在赵玉楼屁股后面,只会摇旗呐喊的那个小胖子。
陈十三清楚地记得,在红楼,当自己用五箱银票砸场时,孙宝那副又惊又怕,却连个屁都不敢放的怂样。
这种人,色厉内荏,外强中干。
只要用对方法,稍加恐吓,必然会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把所有秘密都吐出来!
他就是赵玉楼那看似坚固的堤坝上,最薄弱,最不堪一击的一环!
“小小!”
陈十三对着门外喊了一声。
下一秒,墨小小那魁梧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攥着半个装了一半的机括零件。
“三哥,啥事?”
“查个人。”
陈十三将“孙宝”两个字写在纸上,推了过去。
“我要他最近一个月,每天什么时辰,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过什么话。”
“我要他的一切。”
“小事。”墨小小拍着胸脯,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三哥,下次有硬骨头,一定让我试试新家伙啊。”
巡天鉴的情报网一旦全力运转,效率是恐怖的。
不到一个时辰。
一份详细到令人发指的行动报告,就摆在了陈十三的案头。
孙宝,京城大粮商孙德福的小儿子,其父用钱给他捐了个礼部主事的闲职。
此人胸无点墨,不学无术,平生三大爱好:听戏、喝酒、逛赌坊。
报告上用朱笔清晰地标出,他最常去的地方——百味楼。
陈十三换上一身毫不起眼的青色布衣,又用易容术将自己的面容修饰得平平无奇,是那种扔进人堆里,绝不会被看第二眼的普通。
他悄无声息地离开巡天鉴,直奔百味楼。
二楼,雅间。
陈十三只点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两碟花生米。
他选了一个能将整个大堂尽收眼底的角落,静静等待。
等待猎物的出现。
没过多久,楼梯口传来一阵喧哗。
一个穿着锦衣华服,满脸骄纵之气的小胖子,在一群跟班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了上来。
正是孙宝。
陈十三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鱼儿,来了。
他正准备继续观察,将孙宝的言行举止全部记下,为下一步的“审问”积累筹码时,大堂中央,却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一个约莫七八岁,衣衫褴褛,抱着一把破旧二胡的卖唱小姑娘,不知为何,不小心撞在了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身上。
恶少杯中的酒水,洒了一些出来。
“他妈的!你个小贱种,找死是不是!”
壮汉勃然大怒,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抽在小姑娘的脸上!
清脆的耳光声,响彻大堂。
小姑娘当场被打翻在地,脸上瞬间浮起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壮汉还不解气,抬起脚,就要往小姑娘瘦弱的身上狠狠踹去!
周围的食客,纷纷侧目,却无一人敢出声。
就在这时。
“住手!”
一声暴喝响起。
陈十三循声望去,眼神微微一凝。
出声的,竟然是孙宝!
只见孙宝满脸怒气,一把推开身边的跟班,三两步冲到那恶少面前,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张屠户!你他妈的还要不要脸了?对一个孩子动手,你算什么东西!”
那被称为张屠户的壮汉,显然也认识孙宝,脸上闪过一丝忌惮,却还是梗着脖子道:“孙公子,这事跟你没关系!是这小贱种先撞的我!”
“我管你妈的谁撞谁!”
孙宝竟是直接爆了粗口,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碎银子,看也不看,直接砸在张屠户的脸上。
“这钱,赔你的酒!现在,立刻,给老子滚!”
张屠户被银子砸得生疼,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但看了看孙宝身后那几个膀大腰圆的跟班,终究还是没敢发作。
他捡起银子,狠狠地瞪了小姑娘一眼,灰溜溜地走了。
孙宝这才走到那小姑娘面前,将她扶了起来。
他又从怀里掏出张银票,粗暴地塞进她手里,瓮声瓮气地说道:
“别哭了,拿钱回家去,以后别干这个了。”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带着跟班,走进了自己的包厢。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善良。
角落里。
陈十三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那个仗义执言的孙宝,看着那个会粗暴地把银票塞给陌生小姑娘的孙宝。
这和他情报里那个“欺软怕硬、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是同一个人吗?
陈十三的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事情,好像变得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