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尖冰冷,停在夜玲珑喉前半寸。
败了。
败得一塌糊涂。
她引以为傲的神魂秘法,被人用匪夷所思的手段克制。她赖以依仗的修为,被人用更匪夷所思的武器和战术打得狼狈不堪。最后,连贴身肉搏,都被人用一银针,终结了所有可能。
夜玲珑的身体没有动,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陈十三。
从那张被面具遮住大半的脸上,她看不到任何表情。
杀了我。
她在心里默念。
亡国之人,复仇失败,唯有以死明志。
然而,陈十三并没有动手。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然后,缓缓收回了那柄黑得诡异的长剑。
“当啷”一声,辟邪剑入鞘。
这个动作,让夜玲珑愣住了。
不杀我?
是想羞辱我吗?
“你叫夜玲珑?”陈十三开口了,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路。
夜玲珑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戒备且冰冷的姿态看着他。
陈十三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二十年前,大炎王朝边境,一个叫‘杏花村’的小村子,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两百七十三口人,无一活口。其中,只有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活了下来,对吗?”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夜玲珑的心上。
那是她一生中最深的梦魇,是她所有仇恨的根源。
她浑身一颤,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恨意:“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个小女孩,就是你。”陈十三的语气依旧平静,“而我,是巡天鉴的官差,查案,是我的本职工作。”
“是又如何!”夜玲珑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我全村的血海深仇,我一日也不敢忘!我恨不得将那些贼子碎尸万段!”
“贼子?”陈十三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你说的贼子,是那个已经被灭门的‘铁掌帮’吗?”
“难道不是吗!”
“你就没怀疑过吗?”陈十三摇了摇头,“一个不入流的江湖小门派,屠村?为了什么?就算他们疯了,又哪来的实力,能在一夜之间,让两百多口人,连一声呼救都发不出来?”
夜玲珑的身体僵住了。
这个问题,她不是没有想过。
但每一次,都被义父的温言安抚和对仇人的滔天恨意给压了下去。
她不敢深思,也不愿深思。
“你……你胡说!你血口喷人!”
一个沙哑而虚弱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是童嬷嬷。
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半边身子都被朱珠珠的拳力震得麻木,嘴角还挂着血丝。她顾不上自己的伤势,用一种怨毒的姿态,指着陈十三厉声呵斥。
“殿下!你别听他胡言乱语!他是巡天鉴的走狗,是赵凛月那个贱人的爪牙!他这是在动摇您的道心!他想毁了您!”
童嬷嬷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扭曲,“杏花村的惨案,就是铁掌帮干的!是先帝爷派人查得清清楚楚,还为您报了仇!先帝爷对您恩重如山,你怎么能怀疑他!”
她越说越激动,仿佛陈十三的话,戳中了她内心最恐惧的地方。
陈十三看都懒得看她一眼,目光始终落在夜玲珑身上。
“你看,她急了。”
陈十三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我只是提出了一个合理的疑点,她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为什么?因为她心虚。因为她从头到尾,都知道真相是什么。”
“你胡说!我没有!老奴对殿下忠心耿耿,对先帝爷更是敬重万分!你这个奸贼,休想挑拨离间!”童嬷嬷状若疯癫。
夜玲珑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她不傻。
相反,她很聪明。
只是常年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被最信任的人用谎言包裹,才让她选择性地忽略了那些早已存在的疑点。
此刻,被陈十三这个局外人,用最锋利的方式,一层层剖开。
那些她不敢去想的细节,疯狂地涌入脑海。
为什么义父对她那么好?好到超出了君臣,超出了父女,甚至可以说是予取予求。
为什么她一个无名小卒,能被接入宫中,成为万众瞩目的“祥瑞”?
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她对当年的惨案细节提出疑问时,义父和嬷嬷都会巧妙地转移话题?
一个荒诞而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在她脑中生根、发芽。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陈十三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是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向她信念的最后一根支柱。
“大炎王朝皇室,公主郡主加起来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为什么先帝偏偏选中了你?一个无亲无故的乡野孤女,一个灭门惨案的唯一幸存者。他凭什么认为你是祥瑞?就因为你一夜白头?”
陈十三顿了顿,说出了一句让她浑身冰冷的话。
“还是说,你的体质,从一开始,就是最适合修炼《浮生梦引诀》的完美容器?”
“轰!”
夜玲珑的脑子里,像是有一道惊雷炸响。
所有零碎的线索,在这一刻,被彻底串联了起来。
《浮生梦引诀》的修炼总纲第一句,便是“心有大悲,神有大恸,方可破而后立,引梦浮生”。
需要极致的情绪作为引爆点。
需要最强烈的精神刺激。
还有什么,比目睹全村被屠,更能制造出“大悲”与“大恸”?
她瞬间白了头发,激活了适配功法的最佳体质。
然后,那个“仁慈”的义父,便顺理成章地将她接入宫中,视如己出,将这门前朝秘法倾囊相授……
“不……不可能……”
夜玲珑喃喃自语,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直到后背撞上冰冷的石柱,才堪堪停下。
她的脸上血色尽褪,那双银色的瞳孔里,第一次出现了名为“恐惧”和“崩塌”的情绪。
“这不可能……义父他……他待我恩重如山……”
“恩重如山?”陈十三嗤笑一声,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上了毫不掩饰的嘲讽。
“他亲手毁了你的家,杀了你的所有亲人,再把你塑造成一个只为他复仇的工具。他把你当成一柄最锋利的刀,一个最听话的傀儡!这就是你所谓的恩重如山?”
“不……不是的……”
“殿下!别信他!”童嬷嬷冲了过来,想要扶住摇摇欲坠的夜玲珑,却被她下意识地一把推开。
“你告诉我!”夜玲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童嬷嬷脸上,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裂的风箱,“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童嬷嬷的身体一僵,躲开了她的质问。
“殿下……老奴……”
这个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哈哈……哈哈哈哈……”
夜玲珑忽然笑了。
她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那泪水混着脸上的灰尘,划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她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撕心裂肺,笑声在空旷的地下广场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绝望。
认贼作父。
她竟然认贼作父了二十年!
她视若神明的恩人,是亲手将她推入地狱的恶魔。
她奉为毕生信念的复仇,从头到尾,就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她不是在为亲人复仇,她是在为那个毁了她一切的仇人,摇旗呐喊,清除异己!
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悲,最愚蠢的傻子!
“噗——”
一口心血,猛地从她口中喷出,染红了身前雪白的衣襟。
她的信念,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碎成了齑粉。
陈十三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这个可怜又可恨的女人,在真相的冲击下,彻底崩溃。
他心里没有半分破案的快感,反而有些堵得慌。
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用一种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你知道吗?那个老皇帝,屠你满门,刺激你的精神,让你修炼神功,不仅仅是想得到一把好用的刀。”
夜玲珑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抬起那张泪痕交错的脸,茫然地看着陈十三。
陈十三的语气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残忍。
“他,是想将你……据为己有。”
夜玲珑的身体,猛地一震。
那双漂亮的银色瞳孔,最后的光彩,彻底熄灭了。
她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喂,三哥,”墨小小扛着他的大宝贝,凑了过来,小声问道,“这娘们儿……怎么处理?”
“出来吧!卫副指挥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