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
大唐安东都护府,建安州,安市城。
十数艘“木兰舟”在码头依次排开。
即便是如今北地海贸也日益繁盛,但如此多千石以上的大海船在此地驻泊,还是极为少见。
其中最大一艘的主舱室中。
袅袅沉香四溢。
锦绣绫罗装点。
竟是一间女子闺房。
特制的软榻紧贴舱壁,其间主人斜倚其上,手中拿着本书册细细品读。
其头带皂罗折上斤,身穿苏锦宝相花圆领窄袖袍,褐色小牛皮蹀躞带,一串菱形孔窍,镶着金边,其上没有常见的碧玉吊饰,也无钱袋杂物,而是挂着疑似令牌之物。
面皮白皙,素颜朝天。
但其本身柔软的蛾眉,却被画成了剑形,平添三分英气。
琼鼻小口,桃花杏眼。
看起来一个浊世佳公子,实乃豪门贵千金。
她手中的《无量月刊》,是花大价钱,从成都府一路快马送来。
价值百金。
这期的内容竟然是探讨海上航行。
整册内容从:天文,季风,洋流,船体结构,航行要素等方面详细阐述了如何引导航向,规避风险,妥善饮食等等诸多问题。
如今航海已用夏尺(唐小尺)借助天上星斗进行位置测算,她外祖家特制的大海船已远行至大食。
但《月刊》上却明确指出,一行和尚算出的子午线一刻度的长度存在误差。
陈从运改良算法后,公布了244.17里(唐制)这个数据,并声称如果能将测量尺度远至天竺、日本、大食这些地方,那这个数字会更加精确!
而季风、洋流之说结合自身航海经验,也是看得深以为然。
就是最后的什么在船上“培育新鲜瓜果蔬菜,发豆芽什么的”就已落入下乘了。
这些常识,哪个江南的大船队不知道?
陈从运乃当世首屈一指的数算大家。
天文,观星,测地,那都是一等一的学问。
大气与洋流这种观察天地也可有一二见解。
可惜其终究生在内陆,没行过海舟,终究不能面面俱到。
但不管怎么说。
这《无量月刊》还是让其受益匪浅,接下来有时间要继续细细研读才是。
她将书册放在一边,看了看案上的沙漏,眉头轻轻皱了皱。
离约定的时间已过去一个时辰。
薛家人竟然还没有到。
她这次由扬州一路北行至幽州。
做生意倒在其次。
主要是要见她父亲裴旻。
幽州苦寒。
她这个当女儿的不忍其年节凄苦。
遂年年率船队来此。
谁知她刚到。
却被告知,张使君派了父亲去长安,为圣人正旦晚宴舞剑去了。
他们裴家名将辈出。
到父亲这代,却是走文官清贵路线。
仅有他在边关喝风吃雪。
如今朝廷重胡将。
像裴旻这样身负韬略,一身绝技的汉将,却是卡在龙华军使这个位置上不得寸进。
哪怕是他姓裴都不行。
虽没见到亲人。
但生意还是要做的。
十几条大海船出动一次,那都是万贯的成本。
不赚个五倍之利,那都算亏的。
自前年韦家柜坊成立后。
裴家跟幽州的薛家、卢氏走得更近了。
特别是薛嵩在左近开设的造船厂,其全用东北老林子的千年大红松所作,最能抗击风浪。
再加上传统的人参、珍珠、皮草还有各色山货、马匹等。
她这两年可没少往这边跑。
本来上个月底船队就要回航扬州的。
谁知薛嵩却说他也要南下,而且还有批货没到,让她等一等,一起出发。
这个要求不好驳了情面。
她就一直等到了今日。
可要是再晚,太过延误船期,那就要少跑一趟日本或者新罗。
至少就是六七万贯的损失。
虽不想伤了和气。
但其麾下数千船工每日花销都是极为庞大。
她决定再等一个时辰,如果人还没到,就直接起锚出发。
水波粼粼的贵端水(今浑河)上。
薛嵩也是内心焦灼。
他派出去的薛氏私兵也失期了。
难道是护送的人已遭不测?
当日在营州柳城的韦家柜坊传来消息,要他务必去接应一个人。
薛嵩询问详情后,当即答应。
甚至将父亲身边最得力的家将都派了出去。
自玄武门三王案以后。
他们薛家就与李固以及辛氏、裴氏走得更近了,更不要说本就出身柳城的李光弼他们家,还有新晋崛起的安禄山与史思明。
反倒是跟韦氏疏远多了。
李亨的无耻行为,真让他们没法效忠。
但韦坚的立场他也能理解。
毕竟被姻亲绑在一起了,想脱也脱不掉。
而弘农杨更是仇敌!
因此李固开口的事情,薛嵩从没二话。
又过了半个时辰。
北方终于荡起烟尘。
一支十数人的残军纵马奔驰。
人人带伤,血染袍服。
薛嵩连忙下船接应。
“少主!某等不辱使命,将牛公接来了!”
薛氏带队家将惨然道。
“谁敢拦你们?是那贼子?”
薛家在幽州根基深厚,但张守珪来了以后,对本地豪族颇为打压。
薛嵩每每都以“贼子”称之。
家将摇了摇头:“我等也不确定,作杂蛮马匪打扮,幸好被饶乐郡王派兵救援,不然.....恐是见不到少主了。”
此终于喘过气儿来的牛仙童慌急道:“快....快让本使上船!!”
薛嵩脸上闪过一丝嫌恶。
但还是依言将其引入船舱。
数艘内河平底漕船顺流而下。
终于在木兰舟准备动身前,与之汇合。
牛仙童看到这一排千石海船,心中终于是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的苦头,他可是再也不想吃了。
“给本使最好的舱房,要能热水沐浴的,使唤婢女来个七八个,此地离新罗不远,十六岁以下的新罗婢总有吧?都给咱送来!”
这一连串的要求让薛嵩愠怒不已。
但碍于其身份,以及李固的请求。
他只能暂时忍着,不能发作。
可有些人却是不惯着。
“汝是何人?此等要求船队满足不了,还请下船吧!”
一声清朗娇喝从登船悬板之上传来。
牛仙童微微抬头。
只见一俊俏不下李固,却让他有些分不清男女的少年,站在甲板侧舷向下俯视。
“尔又是何人?”
那疑似船东之少年环视左右,傲然道:“在海上,各路海酋、豪商、贼帅都叫某裴十二!”
她负剑而立。
阳光下。
锋刃雪亮。
刺得牛仙童眼睛都要睁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