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车驾刚到渭河船闸大堤,天上就洒下瓢泼大雨。
众人无奈。
只得来到旁边工人临时搭的草棚子躲避。
瞿昙腱罗嫌恶之情溢于言表,勉强用通铺上的干草擦拭身上溅落的污秽。
从堤上下来的泥腿汉子们诚惶诚恐,不知所措地跪在屋外雨地里,任是如何分说也不敢起身。
他们多是少府与工部所属的“长上匠”与“短蕃匠”,如何不认得眼前的贵人旗号?
李固看着旁边的瞿昙腱罗,脸上露出一丝嫌恶。
他本意是微服来访。
可这厮还是偷偷拾掇了全套仪仗出来。
韦坚这个世家子习惯如此,他也不好再出声反对。
李固叹了口气,主动走了出去,不顾雨水污泥,把匠人一一扶起。
可他们就算起身也还是不敢进屋。
“既如此,我就陪你们一起。”
说话间,李固已经迈步而出。
这下众人立马慌了神。
让贵人淋出毛病来,可是连坐重罪。
汉子们无奈,只得哆哆嗦嗦进了屋。
窝棚狭小,一下就显得拥挤不堪。
韦坚倒是神色如常,可瞿昙腱罗就如身上长刺,从头到脚都无比难受,如果不是碍于李固的面子,立刻就要将人打骂出去。
这些匠人都是被工部征调,在都水监的协同管理下,于渭河实施“束水攻沙”之策。
李固命人从车中拿来一些吃食分与众人。
汉子们又是连忙下跪叩头不迭。
“也不让你们白吃,我是有些问题要问。”
为首的匠人头发花白:“奴匠不知丞公所问何事。”
李固开口道:“你们被官府征调可有钱米发放?每日家中所需钱粮几许?诸位都是匠户吗?可有良民?家中田产几何?每年如何缴纳丁口赋役?”
听到此话,一直在闭目养神的韦坚猛地睁开眼睛,耳朵也打起了精神。
众匠人面面相觑,不知眼前这位贵人如何要问这些。
李固打了个眼色。
李守忠拿出一串黄灿灿的开元通宝过来。
“谁答得好,就有一吊钱。”
急促的呼吸声顿时此起彼伏。
汉子们的眼都红了!
一个时辰后,大雨渐停。
李固与韦坚已漫步堤上,旁边贴身随扈撑起罗伞,五行子在外围警戒,与后世领导视察工作没甚两样。
瞿昙腱罗被他俩打发走了。
毕竟接下来要谈之事极为紧要,还是要以保密为先。
“体察民情似乎是我这个长安县令分内之事,今日竟然被二郎给捉刀了。”
韦坚语气轻松,不急不躁。
他知道眼前这俊俏少年每每必有深意,可在条件不成熟之前,是一个字也不会吐露。
要是换个世家养气功夫差的,多半早就心生怨怼了。
“为今方知,民生之多艰。”
李固叹了口气。
韦坚有些不太理解:“匠户贱籍自古不都是如此?”
李固深深知道。
眼前这世家子的反应才属正常。
时代就是如此。
不光贵人们是这么想,就连底层民众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可也正因为这样,拥有后世眼光的他才会发现些不同的东西。
李固话锋一转,指着刚才落脚的草棚子:“这就是货币之策的第一步。”
韦坚眉头紧皱。
货币之策上没说这个啊。
“还请二郎示下。”
“货币之策首在流通!”
李固朗声道:“可通过刚才的问询,十七郎也该知道,那些汉子辛劳终日,能让家中粮缸不空已是勉强,手里哪还有宝钱支使?”
韦坚面皮一红。
钱在哪?
全都在世家门阀的钱窖里,酒宴上。
“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让这些底层民众手中有钱!”
醍醐灌顶!
韦坚只觉李固的声音如黄钟大吕,似乎将他的脑袋打通了。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百姓手中有了我们给的钱,就会用来买米粮扯绢布,胥吏征税也可用之冲抵!”
李固望着眼前浑浊的渭河:“以后我少府征调匠人,全部发放宝钱以替代米粮绢布,束水攻沙之策也可以加速了,如果这次做得好,以后天下河工都可遵循此例。”
“此言大善!”
苍老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二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黑皮蓑衣老翁在身旁老仆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走了过来。
李固与韦坚赶忙近前下拜。
“微臣(末将)参见张相国。”
张九龄摆摆手道:“什么相国,老头子马上要回家吃陈米了,当不得你们如此。”
李固起身看着浑身湿漉狼狈不堪的老人,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堂堂前帝国首相,也就卸任旬日,如今却只有身后一驴车,身侧一老仆。
虽然他历来都以节俭自律着称,但眼前这一幕,却还是让人倍感凄凉。
韦坚也是尴尬难言。
毕竟从明面上来说,张九龄几乎算是他们给“斗倒”的。
虽然其与圣人的矛盾早已公开化。
但他俩却充当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刚才你们两个在此处慷慨激昂,老头子听到了些。”
李固赶忙道:“都是些胡乱呓语,让张公见笑了。”
张九龄冷哼一声。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老头子能听不出来?莫要惺惺作态!”
李固被这么一呛,也是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不过张九龄也不是来寻仇出气的。
“就是胆子小了些。”
就像阿翁教训儿孙辈,他继续指摘道:“河南尹李适之也在大搞河工,你们手中宝钱要是充裕,不妨也用在他那里,今晚我就给他去书一封。”
韦坚与李固对视一眼,惊喜下拜道:“如此便多谢张公了。”
张九龄口中不停:“货币之策我也细细研读了,确实是治世良方,不过老头子总觉得你那里面有未尽之深意。”
他目光灼灼盯了过来:“可否跟老头子说说?”
李固心下一紧。
果然是治世之贤相!
这么短的时间就看出货币之策缺失了一部分。
“张公所言极是,可......”
“哼!果然是个小滑头,如我所料不错,当是‘赋税’二字。”
张九龄一语中的。
韦坚却是震惊不已。
再联合刚才的窝棚问答,他如何还能不知道李固真正想的是什么?
李固紧抿嘴唇一言不发。
张九龄沉默半晌后,幽幽叹道:“税改之途,牵一发而动全身,就算老朽在位之时,也是提都不敢提啊。”
韦坚沉声道:“二郎,你到底要做什么?”
“这就是我为什么当初只献货币之策,而不愿在奏表上署名的原因。”
货币跟赋税实则一体两面。
其实要根本解决大唐目前严重的通缩与通胀交替问题,税收政策也要进行调整。
起码要把收取实物为主改为全部收取货币。
如此一来,大唐的经济繁荣程度才有可能比肩两宋。
李固坦诚道:“在下想的也只是修修补补,能让天下百姓少吃些苦,少受些罪,丝毫没有改祖宗之法的念头。”
税赋征缴兹事体大。
松一分,百姓就能多口吃的,但权贵们就少享用一分富贵。
紧一分,百姓就要卖儿卖女,权贵们自可钟鸣鼎食。
李固自认没本事去啃这座大山。
他能努力将山中溪水引流一部分进入寻常百姓家都算不错了。
韦坚松了口气。
张九龄也点了点头:“你很好!圣人将来有你等辅弼,我也就能走得放心了。”
“张公何出此言?”
“老头子在上面太长时间了,碍眼得很,不把我彻底赶出朝堂,有些人晚上都睡不着觉。”
他颤巍巍对李固拱手道:“此束水攻沙之策也是小郎君所提,我走以后,此利国利民之政,就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