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郊外的汽车旅馆房间内,第一缕灰白色的晨光透过不算太干净的玻璃窗,斜斜地洒在地毯上。
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舞动。
尼娜最先醒来。或者说,她或许根本未曾陷入过人类意义上的深度睡眠。她的休息更像是一种低功耗的系统自检与信息整理。
她悄无声息地从另一张床上坐起,动作轻缓得像一片羽毛落下,没有惊动旁边床上依旧熟睡的瓦莲京娜。
少女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半张脸,呼吸均匀,嘴角还带着一丝甜梦的痕迹。
尼娜凝视了她几秒,眼眸中流过一种极淡的、近乎柔和的微光。她替瓦莲京娜掖了掖被角,这才起身走到窗边。
她推开窗户的一条缝隙,清晨微凉而新鲜的空气立刻涌入,带着城市苏醒时特有的声音背景:远处街道隐约的车流声、不知名鸟儿的啼鸣、楼下某个早起旅客模糊的谈话声。
她看得入迷。
这不是d6那依靠模拟和精密循环构建的环境。这是鲜活、杂乱、充满不确定性的真实世界。
她看到一位老妇人牵着一条小狗慢悠悠地走过,小狗停下来好奇地嗅着路边的消防栓;看到对面公寓楼里,一个身影在厨房忙碌,窗台上摆放着几盆盛开的天竺葵。
这些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日常景象,对她而言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她的目光追随着每一个微小的细节,仿佛要将这一切都刻录进她近乎无限的内存里。
阳光渐渐变得明亮,给建筑物的边缘镀上一层金边。
她的嘴角,在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牵起一个向上的弧度。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两下,停顿,再一下。是约定好的信号。
尼娜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进来,安德烈。”
门被轻轻推开,安德烈的身影走了进来,看到站在窗边的尼娜以及仍在安睡的瓦莲京娜,动作放得更轻。
他走到窗边,与尼娜并肩站立,也望向窗外。
“很平静的早晨”安德烈低声说,打破了沉默,“莫斯科总是这样,无论地下深处进行着怎样的波涛汹涌,地面上的人们总是按部就班地开始新的一天。”
尼娜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轻声道:“是的。很有...生命力。”她的声音不再是以往那种平直无波的调子,而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感叹意味。
安德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变化。他侧头看了看她,注意到她柔和了许多的侧脸线条,以及那双凝视着寻常街景、仿佛蕴含着无数思绪的蓝眼睛。
“我们一小时后出发返回d6,”安德烈汇报着计划,“路线已经规划好,交通状况良好。”
尼娜微微颔首,表示知晓。她的注意力似乎又被楼下那个喂鸽子的老人吸引了。
“您...在看什么,指挥官?”安德烈忍不住问,他很少见到她会对d6之外的事物表现出如此持续的关注。
尼娜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
“看他们...生活。”她最终说道,声音很轻,“很简单,不是吗?起床,工作,吃饭,照顾家人......拥有明天。”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格外轻,几乎融入了窗外的微风里。
安德烈心中微微一动。他明白了。对于一位见证了近一个世纪的风云变幻、自身时间却近乎凝固的守望者而言,这种最简单平凡的“生活”,或许正是最遥远和珍贵的东西。
“是啊”安德烈的声音也柔和下来,“这就是我们守护的意义之一,为了让他们能继续这样‘生活’下去。”
就在这时,瓦莲京娜在床上发出一声含糊的嘟囔,翻了个身,揉着眼睛坐了起来。“唔...天亮了?”她睡眼惺忪地看着窗边的两人,“安德烈叔叔?指挥官?你们在看什么好东西吗?”
尼娜转过身,脸上的线条在晨光中显得不那么冷硬了。“在看莫斯科醒来,瓦利亚。”她甚至用了一个亲昵的称呼。
瓦莲京娜立刻清醒了大半,赤着脚跳下床,跑到窗边挤到两人中间,兴奋地向外张望:“哇!真的和d6不一样!好多人!还有小狗!”
安德烈笑了笑:“我去取早餐。你们想吃什么?”
“咖啡!还有甜甜的圈!”瓦莲京娜立刻举手。
安德烈看向尼娜。她迟疑了一下,“黑麦面包,红茶。还有...一份蜂蜜蛋糕。”她补充了最后一项,像是在尝试某种仪式。
安德利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早餐很快被取来,三人围坐在房间的小桌旁。尼娜小口啜饮着红茶,热汽微微熏染着她的脸颊。
她拿起那块蜂蜜蛋糕,用叉子切下一小块,仔细地品尝着。
瓦莲京娜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分享着她刚才看到的街景。尼娜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
吃完早餐,略微收拾后,他们准备启程。安德烈将车开到旅馆门口。
坐进车里,瓦莲京娜还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景象。尼娜坐在后座,目光沉静地望着前方。
车辆平稳地行驶着,穿过逐渐繁忙起来的街道。当车子经过一个宏伟的、有着深红色墙壁和古典塔楼的建筑群时,尼娜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
那是莫斯科国家历史博物馆。
她忽然开口:“安德烈,靠边停车。”
“怎么了,指挥官?”
尼娜望着博物馆那庄严的大门,眼神有些悠远。“很多年前,”她缓缓说道,像是在打捞沉在记忆深海的碎片。
“我曾因任务进入过克里姆林宫地下...一个不对外公开的总统博物馆。那里存放着...另一个层面的历史。”她的语气里没有炫耀,只有一种平静的陈述,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疏离感。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从博物馆的大门收回,看向安德烈和好奇地转过头来的瓦莲京娜。“今天时间还早。我想...去看看这里的。看看对所有人开放的历史,是什么样子。”
安德烈有些惊讶,但立刻回应:“明白。我来安排。”这对于他们的行程来说是计划外的,但他没有任何异议。
他知道,这对于他们的指挥官来说,可能是一次重要的“体验”。
瓦莲京娜则兴奋起来:“博物馆?太好了!历史课上的东西能看到真的了!”
安德烈迅速办理了简单的入馆手续。走进宏伟的展厅,高耸的穹顶、精美的壁画和透过彩窗射下的光线,营造出一种肃穆而厚重的氛围。
空气中弥漫着旧木头、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防虫剂的味道。
展厅里陈列着无数跨越时代的文物:古老的圣像、冰冷的铠甲、华丽的宫廷礼服、泛黄的文件、栩栩如生的历史人物雕像...
瓦莲京娜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像只忙碌的小蜜蜂,在各个展柜前穿梭,不时发出低低的惊叹。
安德烈自然而然地承担起了导游的角色,凭借他丰富的知识和记忆,低声为她讲解着一些重要展品背后的故事。
尼娜则走得很慢,她的目光扫过那些展品。
她的步伐,在某些展柜前,会不由自主地停下,停留的时间远远超过读取信息所需。
在一件彼得大帝的军装前,她似乎看到了那个时代扩张的野心与改革的阵痛;在一幅描绘1812年莫斯科大火的巨幅油画前,她仿佛能感受到那灼热的风和绝望的呐喊;在一排排苏俄内战时期的旗帜和武器前,她沉默伫立,那段充满理想、鲜血与混乱的岁月气息扑面而来。
她走到了一个展厅。
中央的玻璃柜里,静静地陈列着一面破损严重、颜色褪淡、甚至带着暗褐色污迹的红旗。旁边的标签上写着:“第316步兵师战旗,莫斯科保卫战,1941年冬。”
尼娜的脚步停住了。
她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抽离了现在这个时间点。博物馆的嘈杂声、瓦莲京娜和安德烈的低语声,全都褪去,变得遥远而不真切。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面旗帜。
钴蓝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旗帜上模糊的字迹和弹孔。她的呼吸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透过这面静止的旗帜,她看到的却是漫天风雪、震耳欲聋的炮火、冻得坚硬的土地、战友们呵出的白气、嘶哑的呐喊、以及无数张年轻而疲惫、却写满坚定意志的脸庞...罗季翁中士...谢苗...那些早已刻入她核心的名字和面容,此刻鲜活地如同昨日。
她仿佛又听到了《神圣的战争》那悲壮激昂的旋律在耳边回荡,感受到了手中莫辛-纳甘步枪冰冷的触感,闻到了硝烟、鲜血和俄罗斯严冬混合在一起的独特气味。
那是她的战争
她的青春
她的失去与获得
她成为“白狐”的起点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想触摸什么,但最终只是静静地垂在身侧。
“尼娜?”瓦莲京娜小心翼翼的声音将她从遥远的时空中拉了回来。少女察觉到了她的异常,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安德烈也站在一旁,沉默着,目光中带着理解与敬意。他没有打扰她,只是静静地守护着这段属于她个人的沉默缅怀。
尼娜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沉重的历史气息压入心底。她转过头,看向瓦莲京娜,努力让紧绷的脸部线条柔和下来,甚至试图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这个微笑有些生涩,却无比真实。
“我没事,瓦利亚。”她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但那情绪是真切的,“只是...看到了一位老朋友。”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面旗帜上,这一次,眼神不再是完全的抽离和凝固,而是多了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哀伤、怀念与某种释然的温柔。
“它曾经...非常鲜艳。”她轻声说,像是在对瓦莲京娜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之后,他们继续在博物馆里漫步。尼娜在一些熟悉的旧物前停留的时间总会稍长一些,比如一款老式的tt-33手枪、一件二战时期的政委大衣、甚至是一台笨重的旧式无线电设备。
她不再完全沉默,偶尔会回应瓦莲京娜的提问,用简洁却带着温度的话语解释一两个细节。
“这个型号的无线电,稳定性很差,但在当时...很关键。”
“政委的职责,不仅仅是鼓舞士气,更要确保命令被理解、执行。”
她的语气平和,带着一种亲身经历者才有的笃定和淡淡的怀念,不再是那个冰冷的数据读取机器。
安德烈看着她的侧影,看着她偶尔因为看到某个展品而流露出的细微表情,他心中感慨万千。
一个恍然,一丝追忆,一抹极淡的哀伤或笑意,这位从历史深处走来的守望者,正在一步一步,真正地“走”回到这片她守护了太久的人间。
当他们最终走出博物馆,重新沐浴在莫斯科上午明亮的阳光下时,尼娜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那宏伟的深红色建筑。
阳光洒在她如雪的白发上,映照着她线条柔和了许多的脸庞。她的钴蓝色眼眸中,倒映着历史的厚重与现世的阳光,交织出一种复杂而宁静的光芒。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好了”她转回身,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晰,却不再冰冷,而是带着一种经历沉淀后的平和,“我们回家吧。”
回到那个深埋地下、却承载着她所有现在与未来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