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日光灯管模拟着正午的光线,均匀地洒在排列整齐的水培槽上,嫩绿的蔬菜叶舒展着,却无法驱散空气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臭氧、营养液和深层岩体气息的冰冷味道。
这里没有风,没有季节,只有永恒的、精确的“适宜”。
瓦莲京娜·伊万诺娃坐在公共休息区靠角落的一张金属小桌旁,指尖烦躁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
她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高等材料物理》,旁边放着一块打开的个人终端,屏幕上正显示着复杂的三维分子结构模拟。
昔日那个在白狐尾巴嗡鸣中听出《喀秋莎》变调的小女孩,如今已抽条成身形高挑的少女,亚麻色的长发束成利落的马尾,眉宇间继承了母亲柔和的轮廓,却嵌着一双锐利如鹰隼的蓝色眼睛——这颜色时常让d6的老兵们恍惚,仿佛看到了指挥官的那双眼睛。
她学得很快,尤其在安德烈工程师的悉心指导下,对d6那些庞大而古老的机械系统展现出惊人的天赋和直觉。
她能仅凭声音判断地热循环泵的轴承磨损程度,能快速理解复杂的液压原理图,甚至能帮安德烈优化一些陈旧的监控子程序。
安德烈常拍着她肩膀,半是骄傲半是叹息地说:“瓦利亚,你这双手天生就是搞技术的料,比我这老家伙强多了。” 这份认可让她在d6的技术圈子里获得了独特的尊重。
然而,这份天赋带来的并非全是满足。此刻,她指尖下的终端屏幕一角,一个小小的窗口正显示着外部世界新闻摘要的滚动条——这是她通过特殊申请获得的有限权限窗口。
画面快速切换:阳光下的城市广场人流如织,孩子们在绿草地上追逐足球,大学图书馆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金黄的银杏叶,遥远国度洪灾后重建的帐篷城......
这些碎片化的影像,如同投入深井的石子,在她平静的心湖激起一圈圈名为“渴望”和“困惑”的涟漪。
d6是安全的,是她的家,但四壁冰冷的合金,头顶数百米厚的岩层,还有那永恒不变的嗡鸣和气味,都让她感到一种日益强烈的窒息感。
像一个被精心呵护在无菌罩里的标本。外面的世界,有混乱,有痛苦,但也有阳光、绿树、无拘无束的风,还有......可能性。
“又在看‘窗’?” 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响起。
是阿列克谢·瓦西里耶维奇,能源组新来的年轻技术员,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对现状的些许不满,“别看了,瓦利亚,看多了只会难受。那些东西离我们太远了,像另一个星球的故事。”
瓦莲京娜迅速关掉新闻窗口,屏幕上只剩下冰冷的分子结构模型。
她没看米哈伊尔,只是淡淡地说:“总得知道堡垒外面是什么样子。”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米哈伊尔耸耸肩,压低了声音:“知道又怎样?我们拥有的东西,外面的人想都不敢想。可我们呢?只能守着这些......旧时代的遗产。”
他意有所指地环顾四周那些服役了几十年的管道和阀门,“‘遗产回收’那帮人虽然没了,但有些话......想想也不是全没道理。这些东西,这些知识,真该永远埋在地下生锈吗?”
瓦莲京娜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米哈伊尔的话像一根刺,扎在她心底那团混杂着向往、困惑和不甘的迷雾里。
......
L4智库层的外围区域,巨大的服务器阵列如同沉默的钢铁森林,散发着恒定低温带来的微弱寒意。
这里是知识的墓穴,也是d6的神经末梢之一。瓦莲京娜拥有比普通技术人员稍高的权限,可以访问部分非核心数据库和内部的学术期刊库。但这远远不够。
她正参与一个关于改进L3能源层散热材料性能的小组项目。需要参考一种新型陶瓷基复合材料的公开论文——这种材料在地表应用广泛,数据详实,但d6的内部数据库里只有寥寥几篇概述。
她尝试通过内部网络申请调阅外部公开数据库的权限,流程复杂且漫长,回复是“非必要申请,暂缓处理”。
挫败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仅仅是为了获取一点公开的、能帮助改进d6自身效率的知识,都如此困难!
外面世界的知识洪流奔涌不息,而d6,像一个固执的老人,紧紧捂着自己的口袋,只允许透进一丝微弱的光。
一个念头,冲动而危险地在她脑海中成形。她记得安德烈闲聊时提过,早期d6为了应对极端情况,在某些非核心区域预留了极其隐蔽的物理通讯冗余接口,理论上可以绕过内部网络网关。她需要那份论文!
深夜,当大部分区域进入低功耗模式,只有应急灯提供着昏暗的光源时,瓦莲京娜像幽灵般溜进了L4层一个偏僻的、堆满淘汰设备的旧维护间。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灰尘和绝缘材料的气味。她凭借记忆和图纸,在一个布满灰尘的机柜后面,找到了那个几乎被遗忘的、标着“Δ-7 вheшhnn nhтepфenc(Δ-7外围接口)”的接口面板。
心跳如鼓,手心全是汗。她快速将一根特制的转接线缆一头接入接口,另一头连接上她携带的、经过物理隔离处理的便携式终端。
手指在终端键盘上快速敲击,绕过层层内网协议,试图建立一条脆弱的、指向外部学术数据库的直连通道。进度条艰难地爬升着......10%......30%......论文的摘要页面在屏幕上闪现!
就在她几乎要成功的那一刻——
“嗡——!嗡——!嗡——!”
刺耳、凄厉、如同金属被撕裂般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炸响!整个旧维护间瞬间被旋转的红色警报灯淹没!刺目的红光切割着灰尘弥漫的空气,映在瓦莲京娜骤然失去血色的脸上。
她终端屏幕上所有的连接瞬间中断,只留下一个巨大的、不断闪烁的红色警告框:“非法外部接入尝试!安全协议S-7激活!位置锁定!”
她猛地拔掉线缆,试图销毁痕迹,但已经太迟了。沉重的合金门缓缓滑开,速度不快,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门口,站着白狐。
她没有穿作战服,只是一身恒定的黑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旧。
只有那双在警报红光下呈现深邃浅蓝色的眼眸,穿透弥漫的灰尘和刺眼的光线,精准地、毫无波澜地落在瓦莲京娜身上。
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片冰冷的、洞悉一切的沉寂。她甚至没有走进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像一尊审判的黑色雕像。
旧维护间浑浊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警报声也似乎被这绝对的沉寂所压制,只剩下瓦莲京娜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瓦莲京娜僵在原地,手中的终端“啪嗒”一声掉落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
奥列格带着两名安保士兵气喘吁吁地赶到门口,看到里面的景象和白狐的身影,立刻收住了脚步,肃立在一旁。
白狐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线缆和终端,又落回瓦莲京娜惨白的脸上。她没有对维克多下令,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极其轻微地抬了抬下颌。
奥列格立刻会意,低声命令士兵:“清理现场,恢复协议。没有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 然后,他深深地看了瓦莲京娜一眼,带着士兵迅速退开,并关上了沉重的门。
空间里只剩下刺耳的警报、旋转的红光,以及门口那尊带来绝对压迫感的黑色身影。
瓦莲京娜的呼吸急促起来,最初的恐惧被一种积压已久的、混合着委屈和愤怒的情绪取代。她抬起头,不顾警报的嘶鸣和刺目的红光,倔强地迎向白狐的目光,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为什么?!”
白狐依旧沉默,钴蓝色的眼眸如同深潭。
“为什么要把我们所有人都锁在这里?像关在笼子里一样!” 瓦莲京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压抑多年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
“d6有最先进的技术!有最聪明的头脑!外面呢?外面有洪水,有饥荒,有治不好的病!我们明明可以做点什么!为什么只能守着这些生锈的机器,让它们在地下慢慢烂掉?让外面的人自生自灭?让我们也变成这活棺材里的标本?!”
她几乎是喊出了那句如同梦魇般萦绕在她心头的话,那句早已消亡的“遗产回收”组织曾宣扬的理念:“你究竟在守护什么?尼娜!一堆生锈的机器和我们这些活棺材里的标本吗?!”
最后几个字带着绝望的哭腔,在警报的间隙里显得格外尖锐。
瓦莲京娜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涌出眼眶,滑过她年轻而愤怒的脸庞。她等待着雷霆般的斥责,等待着冰冷的惩罚,甚至等待着被永远剥夺那点可怜的学习权限。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警报声依旧在嘶鸣,红光依旧在旋转。
白狐静静地站在门口,仿佛一尊亘古不变的黑色礁石。她浅蓝色的眼眸,深深地凝视着瓦莲京娜泪流满面、充满控诉和绝望的眼睛。
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冰冷的审视,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东西?像是穿透了眼前的少女,看到了更久远的什么。
时间在警报声中变得粘稠而漫长。一秒,两秒......十秒......
就在瓦莲京娜几乎要被这沉重的沉默压垮时。
白狐向前迈了一步,走进了这片被警报红光统治的混乱空间。她的脚步很轻,踩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她在距离瓦莲京娜两步远的地方停下。
警报声似乎在这一刻被隔绝了。旋转的红光映在白狐黑色的常服和她冰冷的防毒面具上,也映在瓦莲京娜挂满泪痕的脸上。
白狐的目光依旧锁着少女的眼睛。然后,一个声音响起,透过防毒面具的过滤,音调平稳如常,却带着一种瓦莲京娜从未听过的、奇异的重量感,仿佛每个字都蕴含着千钧之力,穿透了警报的喧嚣,清晰地落在她耳边:
“守护‘可能’”
她顿了顿,那双深邃的眼眸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光,如同寒夜星空中遥远的星辰。
“你的。” 她的目光落在瓦莲京娜身上。
“他们的。” 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指向更广阔却未知的外部。
“未来的。”
最后三个字,她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瓦莲京娜无法完全理解的沉重:
“代价是......界限。”
说完,白狐不再停留。她甚至没有再看地上的线缆和终端一眼,也没有下达任何关于瓦莲京娜的处置命令。
转身,步伐依旧稳定无声,拉开沉重的合金门,黑色的身影融入了门外走廊昏暗的光线中,消失不见。
沉重的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将凄厉的警报和刺目的红光关在了里面,也隔绝了白狐留下的那句如同箴言般的话语。
瓦莲京娜呆呆地站在原地,脸上泪痕未干。警报声不知何时解除了,旋转的红灯也熄灭了,只剩下维护间顶灯惨白的光线。
空气里还残留着灰尘、臭氧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白狐的冰冷气息。
“守护......可能?”
“代价是......界限?”
她喃喃地重复着,巨大的困惑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刚才的愤怒和委屈。
白狐的话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她混沌的情绪,却又将她抛入了一个更深邃、更迷茫的漩涡。她缓缓蹲下身,捡起掉在地上的终端。
屏幕已经黑了,冰冷的玻璃外壳反射着她自己茫然的脸。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外壳,那寒意,仿佛比d6最深处的岩壁还要冰冷,直抵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