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顺着腊月的寒气,滑进了年关。马伯庸在琏二奶奶院里的脚跟,似乎站得稳了些。先前靠着平儿那若即若离的提点,加上自己处处留心,竟也捞着了两件不大不小的差事:一是协助核对外头送来的部分采买单子,二是兼带着看看后街那间专供府里日常消耗杂货的小铺面的账目。
这差事,油水不算厚,但胜在能接触到实务,也算是个历练。马伯庸很知足,办起事来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有丝毫懈怠。他清楚,这院里院外,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就盼着他这个“新来的”出点岔子。
这日,他刚将铺子里送来的腊月账册核对完毕,用自己重新规整的法子,将各项物品的进出、损耗列得清清楚楚。他发现以往账目含糊的地方,如今都清晰了不少,至少哪些是正常耗损,哪些可能被人做了手脚,一目了然。他自觉这事办得妥当,既能向凤姐展示能力,也堵住了下面人浑水摸鱼的路子。
可他忘了,有些人,就是靠着这“浑水”吃饭的。
从账房出来,迎面碰上来旺家的领着两个婆子正往院里走。马伯庸侧身让路,依着规矩客气地招呼了一声:“来旺嫂子。”
来旺家的脚步顿住,那双精明的眼睛在马伯庸脸上扫了扫,皮笑肉不笑地应道:“哟,是马管事啊,真是大忙人。”她特意将“管事”二字咬得略重,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这又去给二奶奶回话呢?如今马管事得了体面,办的差事又体面又……干净,真是难得。”
这话听着是夸,可那语调阴阳怪气,像根细针,扎得人不大舒服。马伯庸心里一紧,面上却不敢露半分,只垂眼道:“嫂子说笑了,不过是奶奶吩咐,尽心办事罢了。”
“尽心好啊。”来旺家的往前凑近半步,声音压低了些,却足够让旁边两个婆子听见,“咱们府里,就怕有人不尽心,光想着自己吃独食,坏了规矩。马管事是明白人,自然懂这个理儿,对吧?”
“吃独食”、“坏规矩”,这几个字像小锤子,敲在马伯庸心上。他猛地抬头,对上的是来旺家那看似带笑,实则冰凉的眼底。他瞬间明白了,自己那套“清晰明了”的账目,怕是碍了这位管家娘子的眼,断了她或她手下人某些见不得光的财路。
“嫂子教诲的是,伯庸谨记。”他按下心头翻涌,语气愈发恭敬。
来旺家的似乎满意了他这副“受教”的模样,用鼻子轻轻“嗯”了一声,不再看他,扭身带着婆子们走了,留下原地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头油和算计的气味。
马伯庸站在原地,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气。他原本以为,自己只是恪尽职守,并未主动去触碰谁的利益,却忘了在这深宅大院里,你只要想往上走,想活得明白点,本身就可能会撞破别人精心织就的网。
回到自己那间狭小的下处,马伯庸灌了口冷茶,才慢慢压下那阵心悸。他仔细回想自己近来的言行,确认并无任何主动挑衅之处。采买单子核得仔细,铺面账目理得清晰,这都是分内之事,任谁也挑不出大错。
可来旺家那番话,绝不是空穴来风。
那是一种警告,来自盘踞已久的地头蛇,对试图闯入其领地、还可能试图把水搅清的新来者的警告。她不在乎你是不是故意,只在乎你有没有动了她碗里的肉。
“规矩……”马伯庸喃喃自语。在这里,“规矩”往往有两层意思。明面上是主子的家法规矩,暗地里,却是这些得势奴才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利益划分。他触碰了后者。
他意识到,之前的些许安稳,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假象。平儿提供的“晴雨表”能帮他规避凤姐的明火,却防不住来自同阶层的暗箭。来旺家的是王熙凤的陪房,根深蒂固,关系盘根错节,远不是他现在能正面抗衡的。
麻烦来了。
虽然对方现在只是口头警告,并未拿出实质性的手段,但马伯庸不敢有丝毫侥幸。他知道,像来旺家这种在府里经营多年的老人,手段多的是。今天能阴阳怪气,明天就能给你下绊子,后天或许就能罗织罪名。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心情也如同这天气一般,沉郁压抑。好不容易借着平儿的东风,刚刚站稳了一点,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盯上了。而且是被这样一个难缠的角色盯上。
“不能慌,不能自乱阵脚。”他对自己说。对方既然只是警告,说明她暂时还不想,或者还没找到机会把事情闹大。自己眼下要做的,就是更加小心,滴水不漏。
他决定,往后凡是经手的账目,除了自己留底,还得想办法多找一层见证,或者将某些容易出纰漏的环节,做得更加公开透明,让人难以栽赃。同时,对来旺家那一系的人,表面上要更加恭敬客气,绝不授人以柄。
然而,这种被动防守,又能支撑多久?马伯庸心里没底。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这贾府之内,即便你不想争,只想自保,也由不得你。无形的漩涡已经形成,他已被卷了进去。
风起于青萍之末。这最初的警告,如同水面泛起的一丝涟漪,预示着更深、更急的暗流,已在脚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