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那阵穿堂风带来的低语,像在他焦灼的心田里播下了一颗冷静的种子。
马伯庸依旧将自己埋首于琏凤院仿佛永无止境的庶务之中,手脚勤快,言语谨慎,但眼角的余光里,却悄然多了一张无形的网。
他开始像辨识账目上的字迹一样,仔细分辨那些穿梭往来的身影:林之孝家的脚步比平日快了半分,眉宇间锁着愁事;王夫人房里的彩霞与赵姨娘屋里的丫鬟在墙角短暂交汇,眼神闪烁;甚至小厮们搬运物品时力道的轻重,都成了他揣度府内事务缓急的隐约线索。
一日,见平儿抱着几匹新领的、光滑如水的湖绉料子往这边来,脚步比往常急了些。马伯庸侧身让出通路,在她经过时,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对方听清:“平姑娘,刚瞧见林之孝家的匆匆往二门上去了,像是家里小子在外头惹了祸事,脸色沉得厉害。”
平儿脚步几不可察地微顿,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那眼神里少了几分客套的疏离,多了些实在的东西:“费心了。”这话省了她白寻一趟、或是贸然打扰的工夫,虽小,却是实实在在的便利。
又有一次,听见平儿在廊下催问一个吓得脸色发白、手足无措的小丫头:“让你去琥珀姑娘那儿传句话,这半晌是掉沟里了?奶奶立等着回话呢!”小丫头支支吾吾,眼看就要哭出来。马伯庸正抱着一摞刚核验完的账册经过,见状便停步,对平儿道:“平姑娘,我正要往前头库房对一笔急账,恰好路过琥珀姑娘处。若信得过,我顺路将话带过去,也省得她年纪小,说不清道不明,反误了奶奶的事。”
平儿眉心那点被琐事逼出的焦躁不由得松了些,深深看他一眼,将需要传递的话仔细交代给他。他利索地去,稳妥地回,见到仍在原处等候的平儿,只简单一句:“话已当面带到琥珀姑娘,她说即刻便来向奶奶回话。”至于琥珀当时是何情状,有无怠慢或怨言,他一字不提,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般几回下来,平儿再见他,脸上那层惯常的、用以示人的温和笑意底下,便透出些许真实的活气,像是坚冰下有了潺潺的流水声。有时在穿堂无人处碰见,她会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闲篇,随口提点一句,目光却留意着他的反应:
“周瑞前儿不知怎么触了太太的霉头,月钱都罚了,这几日见人都绕着走。你手下那些采买单据,凡经他手或与他那房有牵连的,这几日都需格外仔细些,莫要沾上是非。”
翌日,果然有一个与周瑞家沾亲的婆子,拿着几张似是而非的采买单据来找马伯庸核销,言语间还带着往日的嚣张。马伯庸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客气,只将单据细细验看,随后指着其中一处模糊的印鉴道:“妈妈见谅,不是小子为难,只是前头刚下了严令,凡经周瑞大叔手的单子,都需林之孝大爷复核准才行。这是上头的新规矩,咱们不敢不尽心。”他搬出凤姐的亲信林之孝,那婆子顿时气短,悻悻而去。事后,他将此事当做一件寻常公务,轻描淡写地告知了平儿。平儿听了,只淡淡“嗯”了一声,但眼中一闪而过的赞许,却让马伯庸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对了。他不仅挡住了对方的试探,更向平儿证明,他完全领会并完美执行了她的提点,是个值得持续“投资”的聪明人。
有一回,在他回完差事时,送他至门口帘子旁,声音放得轻而缓,确保只入他一人之耳:“宝二爷屋里两个大的,昨日为了点针线分配闹得不太平,袭人姐姐费了好大劲才压下去。这两日,怡红院那边若来支取东西,能缓则缓,避开那风头,免得沾一身腥。”
甚至有一回,她将一叠刚核完的、墨迹犹带着湿润的账本递给他时,目光不经意地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声音几乎要散在晚风里:“这府里,看着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底下的账却像缠在一起的死结,东挪西补的窟窿……也难为奶奶日夜悬心,算计得头发都掉得多些。”这话已超出了寻常的利害提点,隐约带着一丝身处漩涡中心的、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近乎信任的感慨。
这些或明或暗的零碎话语,像散落的珍珠与隐秘的线索,马伯庸回到自己那间冰冷的小屋后,会就着油灯如豆的微弱光芒,在脑海里慢慢梳理、串联。周瑞失势,意味着太太房里的风向或许要变,一些相关的人事往来需提前留意;宝玉屋里的暗涌,揭示了那院看似花团锦簇下的紧张关系,日后往来交接需更加谨慎;而平儿那声罕见的叹息,则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这偌大府邸金玉其表下,那骇人的虚空与潜藏的裂痕。
他渐渐明了,平儿予他这些,并非单纯的施恩。她是凤姐的左膀右臂,也是凤姐怒火最直接的承受者。凤姐在明处挥斥方遒,她就要在暗处替凤姐填补缝隙、缓和冲突。她需要一个像他这样,位置不高不低、心思缜密、且懂得感恩的“自己人”,在凤姐视野的盲区里,预先排除那些可能引爆的雷。他递上的“稳妥”与“可靠”,于她而言,是能让她在惊涛骇浪中稍稍喘息的浮木。这是一场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交换,他用忠诚和能力,换取她指尖漏出的生机。
油灯下,他将白日收获的线索一一铺陈开来。周瑞失势,这不仅是王夫人房中权力的微小地震,更意味着与周瑞交好的那几个管事,近日也需远着些,他们经手的事务更要反复核查,以防被牵连甩锅。
宝玉屋里的风波,表面是丫鬟争宠,实则暴露了袭人这个“准姨娘”权威的局限性,日后与怡红院打交道,除了明面上的袭人,那几个有体面的大丫头也需适当顾及,不可将筹码全压在一处。而平儿那句关于“东挪西补的窟窿”的叹息,分量最重。这让他瞬间明白了凤姐为何近来脾气愈发暴戾,也让他对自己手中经办的每一笔款项都倍加警惕——在这艘看似华丽却已开始漏水的巨舰上,他必须确保自己掌管的这一角,绝不能先沉。
他像夜间整理工具的精细木匠,将白日里收到的这些“边角料”一一归置,擦拭,试图拼凑出这深宅大院更清晰、也更残酷的生存脉络。虽然眼前仍隔着一层浓雾,但脚下的路,因了这点点微光,似乎确实比以前亮了几分,也稳了几分。
他知道,这条悄然流淌、滋养他生存智慧的信息细流,靠的不是银钱贿赂,而是他一次次不动声色递出去的、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稳妥”与“可靠”。而平儿的回应,也从最初的公事公办,变成了如今心照不宣的、精准的“滴灌”。
这是一种危险的,却也是眼下唯一可行的无声共生。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脆弱的连接,如同呵护石缝里悄然探出的一线藤蔓,既怕它夭折,又指望着它将来,根系深植,枝叶蔓延,或许真能为他攀住一面可供依仗的高墙,助他窥见更广阔的天地。
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脆弱的连接,如同呵护石缝里悄然探出的一线藤蔓,既怕它夭折,又指望着它将来,根系深植,枝叶蔓延,或许真能为他攀住一面可供依仗的高墙。然而他心底也清楚,藤蔓能依墙而上,也能被墙倾轧。他与平儿,乃至与这整个琏凤院的命运,早已在这无声的交换中,悄然绑在了一起。一荣未必俱荣,一损却很可能俱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