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府沉寂了几日后,沈知意闺中时期的密友,吏部尚书家的千金苏婉清听闻她苏醒且受封县主,特意递了帖子前来探望。
苏婉清性子活泼,见沈知意整日闷在府中,脸色苍白,眉宇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郁气,便硬拉着她出门,美其名曰“沾沾京城烟火气,去去病中晦气”。
京城最繁华的东市依旧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商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各色绫罗绸缎、珠宝香料陈列其间,光鲜亮丽。苏婉清兴致勃勃地拉着沈知意穿梭于各个铺子,点评着新到的胭脂水粉和江南绸缎。
沈知意却有些心不在焉。周遭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膜,传入她耳中变得模糊而遥远。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熙攘的人群,思绪却飘向了那片潮湿、闷热,弥漫着草药与泥土气息的山林。
就在她神游天外之际,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一抹极其刺眼的色彩——紫色。
那是一抹深沉、浓郁,仿佛带着南疆阳光和雨林湿气的紫色衣袍!更让她心脏骤停的是,伴随着那抹紫色一闪而过的,还有几声极其清脆、空灵的银饰碰撞声!
“叮铃……”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精准地劈中了沈知意紧绷的神经。
她浑身骤然僵硬,如同被无形的寒冰瞬间冻结,连呼吸都停滞了。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倒流,四肢冰凉。她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同利箭,直勾勾地射向人群中的某个方向,死死盯住那条通往小巷的岔道口,瞳孔因极致的惊惧而收缩。
紫色的苗服……银铃……是他吗?他来了?他找到京城来了?他是怎么出来的?他来找她了?
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脑海,将她牢牢缠紧。
“知知?知知你怎么了?”苏婉清正拿起一匹苏绣在她身上比划,忽然感觉到身旁好友的不对劲。沈知意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和慌乱,仿佛看到了什么索命的厉鬼。
苏婉清从未见过好友这般失态,吓得连忙放下手中的布料,顺着她惊恐的视线望去,只见人来人往,并无任何异常。“知知,你看到什么了?”她担忧地握住沈知意冰凉的手,触手一片湿冷的汗意。
沈知意嘴唇哆嗦着,齿关都在打颤,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苗……苗服……紫色的……”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那些被强行压抑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刷着她的理智。乌执那双偏执的眼眸,竹楼里昏暗的光线,被囚禁的绝望,蛊虫爬行的窸窣声,还有他吐血倒地时那寂寥而哀恸的眼神……所有刻印在身体本能里的恐惧和痛苦,如同被点燃引线的多米诺骨牌,连锁反应般轰然爆发,越来越剧烈,几乎要将她吞噬。
“苗服?”苏婉清更加困惑,她再次仔细环视四周,肯定地摇头,“没有啊,知知,这里没有人穿苗服啊?你是不是看错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沈知意仿佛听不见她的询问,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被乌执掌控、无处可逃的恐惧,已经深深刻进了她的骨髓里。任何一点与他相关的事物——那独特的紫色,那清脆的银铃——都像是一把钥匙,轻易就能打开那扇通往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吊脚楼记忆的大门,将她重新拖回那段被迫承受情蛊折磨,在绝望中挣扎求饶的痛苦记忆。
就在这时——
“叮铃铃……叮铃……”
那阵熟悉的、让她心悸的银铃声再次传来,比刚才更清晰了一些。
沈知意神经质地猛地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这一次,她看清楚了。
那是两个穿着异域风格紫色长裙的少女,看发色和深邃的五官,像是来自西域的商旅。她们手腕上戴着缀满细小银铃的手链,正因走动而发出清脆的声响。两人对京城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左顾右盼,脸上洋溢着天真烂漫的笑容。
原来……只是外邦女孩,只是巧合的紫色,只是相似的铃声。
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沈知意只觉得双腿一软,险些站立不住,幸好苏婉清及时扶住了她。错乱狂跳的心脏渐渐平复下来,背后却已被冷汗彻底浸湿。她靠在好友身上,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挣脱。
“没……没事了。”她声音依旧带着虚弱的沙哑,“可能……是阳光有些刺眼,一时看错了。”
苏婉清看着她这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心疼不已,逛街的兴致也没了,坚持要陪她去看大夫。
京城最有名医馆的老大夫,替沈知意仔细诊了脉,又观了她的气色舌苔,最终捻着胡须肯定地道:“县主脉象虽有些虚弱,乃是久病初愈、心神耗损之兆,只需好生静养,放宽心怀,辅以安神定志的汤药调理即可。”
沈知意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带着一丝自己都觉得荒谬的期待,低声问道:“大夫……我的身体里,可有什么……异物?比如,虫子之类的东西?”
老大夫闻言失笑,连连摇头:“县主说笑了,老夫行医数十载,从未在活人脉象中诊出过什么‘虫子’。您体内气血虽弱,却并无邪祟异物盘踞之象,还请宽心。”
没有虫子?
沈知意愣住了,这个她本该欣喜若狂的答案,却让沈知意的心莫名地空了一块。
情蛊……真的不存在吗?还是说,京城的大夫,根本诊断不出苗疆那般诡谲莫测的蛊毒?
她茫然地走出医馆,阳光洒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她忽然惊觉,在苗疆的那些日子里,她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苗疆那种时刻紧绷、危机四伏,却又被某种强大力量紧密缠绕的生活。习惯了空气中弥漫的草药异香,习惯了那个沉默寡言、偏执深沉的身影无处不在的注视和掌控,甚至……习惯了两个人之间那种扭曲而痛苦的羁绊。
如今重新回归到井然有序、繁华安逸的京城生活,回到这看似自由、实则被无数规矩礼教束缚的深闺,她反而感到一种强烈的、难以适应的“戒断反应”。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那么……乏味。
她蹙紧眉头,对自己这种莫名的情绪感到不解,甚至有些厌恶。她告诉自己,这一定是因为子蛊离开了母蛊,产生的后续影响。是蛊毒让她心绪不宁,无法集中精神,才会如此反常。
回到沈府自己的院落,她屏退了侍女,一个人默默地打扫房间,试图用身体的劳累来驱散脑中的纷乱思绪。沐浴之时,温热的水流包裹住身体,她低头,看到了挂在颈间的那枚红色挂坠。
坠子在氤氲的水汽中,依然散发着温润的光泽,那点隐隐的红色,仿佛凝固的血滴,又像是永不熄灭的微小火种。
看着它,沈文渊表哥惨死的模样、乌执呕血时哀恸的眼神、神树下万花齐放的瞬间、深坑中绝望的挣扎……一幕幕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清晰得令人窒息。
这个坠子,是乌执母亲的遗物,是他给予她的“保护”,却也串联起了所有痛苦与纠葛的回忆。当时离开得仓促混乱,她竟忘了将这个本不属于她的东西留下,鬼使神差地带了回来。
她握着那枚犹带着体温的挂坠,在氤氲的水汽中看了很久很久,指尖反复摩挲着上面古朴神秘的纹路。最终,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伸手,解开了系在颈后的细绳,将挂坠取了下来。
冰凉的坠子离开皮肤,躺在她的掌心,那点红色在水汽中显得格外刺目。
她应该处理掉它的。丢掉,或者找个地方埋起来,让这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彻底尘封。
可是……她的手,却迟迟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