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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纯属虚构推理,如有雷同纯属意外巧合)。

了尘跪坐在蒲团之上,眼前是昔日权倾朝野、如今落魄潦倒的仇敌。

她双手合十,眼中没有半分得意,只有悲悯。

“当年你们将我和家族逼入绝境时,可曾想过因果循环?”

那仇敌冷笑:“成王败寇,何来因果?”

了尘轻轻摇头,指着寺外纷飞的落叶。

“落叶终将归根,权势终将消散,唯有心中的明灯,能照亮永恒。”

“你们的灯,早已在仇恨与贪婪中熄灭,而我的,才刚刚点亮。”

仇敌怔住,手中的佛珠,突然断裂,滚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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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蓝寺的晨钟,总是在寅时与卯时之交,沉沉响起。

那声音并不高亢,却极浑厚,极悠长,像是从山腹的最深处酝酿而出,穿透层层叠叠的黛瓦粉墙,漫过庭院中那几株虬枝盘曲的古松,拂过檐下被风霜雨雪洗得发白的经幡,最后,才不疾不徐地,抵达了每一间禅房,每一处精舍,敲在每一个早起僧侣与香客的心上。

了尘便是在这钟声里,睁开了眼。

禅房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熹微的晨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给室内涂抹上一层似有若无的淡青色。空气里浮动着檀香清冷持久的余韵,混合着山中草木在破晓时分特有的湿润气息。她缓缓坐起身,动作间,粗麻布的僧衣摩擦着肌肤,带来一种熟悉的、略带糙砺的触感。这触感,日复一日,早已将昔日那绫罗绸缎的滑腻与身体的记忆,打磨得模糊不清。

她趿拉起草鞋,走到窗前,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一股含着凉意的山风立刻涌了进来,带着松针的微苦和泥土的腥甜。远山如黛,还沉在最后一重夜色里,轮廓模糊,唯有东边天际,裂开一道极细极窄的鱼肚白,像是天神不经意间划开的一道口子,泄露出一丝天光。

钟声还在响,不紧不慢,一声接着一声,如同一位沉默而耐心的长者,在叩问着沉睡的人间。她静静地听着,感觉那声音并非仅仅传入耳中,更像是直接敲击在胸腔里,与那颗缓慢跳动的心脏,产生着某种奇异的共振。多年前,在京城的深宅大院里,她听的是玉漏滴答,是更夫梆子,是远处街市隐约传来的、代表着她家族权势与繁华的喧嚣。那时,心是浮的,是被无数丝线牵引着的,难得片刻安宁。而今,在这深山古寺,听着这单调而古老的钟鸣,心却沉静下来,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偶有微澜,也很快便复归于沉寂。

她转身,就着那点微光,开始每日的早课。蒲团是旧的,边缘已经磨得起了毛边。她跪坐下去,姿势标准而自然,仿佛生来便是如此。指尖轻轻拨动着腕上一串乌沉木的念珠,一颗,又一颗,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腹蔓延。唇齿间,低低的诵经声流泻出来,起初如溪流潺潺,渐渐便失了具体的音调,只化作一种平稳的、持续的韵律,与她自身的呼吸,与窗外隐约的钟声,与这天地将醒未醒的节奏,融为一体。

这便是她如今的日子。法号了尘,了却前尘。

只是,前尘当真能了却么?

早课毕,天色已然大亮。她用过了简单的斋饭——一碗清澈得能照见人影的薄粥,一碟盐水煮的青菜,而后便拿了扫帚,去洒扫庭院。这是寺里的规矩,无论僧俗,皆需劳作,谓之“出坡”。她分管的,是寺门前那一片青石铺就的广场,以及广场边缘,那几级生着暗绿色苔藓的石阶。

扫帚划过青石,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山门前,显得格外清晰。她的动作不快,却极稳,极专注,仿佛此刻天地间最重要的事,便是将这一片落叶、一点尘埃,归拢到它们该去的地方。额角微微沁出了汗,她便直起腰,用袖口轻轻拭去。目光抬起时,不经意地,落在了那条蜿蜒下山、最终通往繁华人世的石径上。

曾几何时,她便是从那尘世里来。那时的她,还不叫了尘,她是林清韵,是京城林氏嫡出的长女。林府,那是何等的门第!“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她们林家,便是那朱门里的顶尖人家。父亲林清轩,官居一品,权倾朝野,一言可决无数人的生死荣辱。她作为林家大小姐,自幼便是金尊玉贵,钟鸣鼎食。身边环绕的,是谄媚的笑脸,是锦绣的衣裳,是精巧得如同艺术品的珍馐美馔。她学过诗书,习过女红,但更多的,是耳濡目染那权力场中的波谲云诡,是看着父亲如何与各方势力周旋、倾轧,是如何一步步将林家推向那富贵与危险的顶峰。

她记得府中夜宴,灯火彻夜不息,歌姬舞女的裙裾像流云一般旋转,宾客们的恭维话甜得发腻,空气里弥漫着酒香、脂粉香,还有那隐藏在欢声笑语之下,浓得化不开的权力与欲望的味道。她也记得,父亲书房里深夜不熄的灯火,以及他偶尔流露出的、那种混合着疲惫与野心的复杂眼神。那时的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林家便该是如此,永远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直到那一年。

具体是哪一年,她有时竟也有些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那是一个秋天,京城的秋日,天空本该是高远的,但那年的天,却总是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风声一天紧似一天,今天听说哪位大臣被抄了家,明天又传闻哪位将军下了狱。府里的气氛渐渐变了,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也压低了声音。父亲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便回来,也是眉头深锁,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待便是整夜。

然后,便是那雷霆万钧的一击。

具体的罪名,她至今也未能完全弄清,或许是根本就不需要弄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记得那一天,如狼似虎的官兵撞开了林家朱红色的大门,那象征着无上荣光的“林府”匾额,被粗暴地扯落下来,摔在地上,碎成几片。女眷们的哭喊声,家丁们被驱赶殴打的声音,瓷器玉器碎裂的刺耳声响,交织成一片。她被人从闺房里拖出来,推搡着,塞进一辆密不透风的马车。在马车启动前的那一刹那,她透过晃动的车帘缝隙,看到了母亲那双充满了绝望与恐惧的眼睛,还有父亲,他穿着一身囚服,头发散乱,被铁链锁着,押解而过。他曾经挺得笔直的脊梁,在那一天,深深地佝偻了下去。

那一眼,成了她对这个家族,对那段浮华生活的最后记忆。

再后来,便是流放,是颠沛流离。从云端跌落泥沼,原来只需要短短一瞬。昔日的亲朋故旧,避之唯恐不及。她见识了人情的冷暖,世态的炎凉,也经历了饥饿、寒冷、疾病和无处不在的羞辱。母亲没能熬过那段苦日子,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悄无声息地去了。她亲手埋葬了母亲,用一双曾经只用来抚琴拈花的手,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刨出了一个小小的、简陋的坟茔。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活下来的。或许,只是身体里那股不肯熄灭的、属于林家血脉的倔强在支撑着。她像一株野草,在狂风暴雨中被摧折得奄奄一息,却总还留着一线生机。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她饥饿交加、昏倒在一座破庙门外的时候。是伽蓝寺的住持云游路过,救下了她。老住持什么也没有问,只是给了她一碗热粥,一件蔽体的干净衣裳。她醒来后,望着老住持那双清澈、慈悲而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忽然间,所有强撑着的坚强都土崩瓦解。她跪倒在地,泪水汹涌而出,不是为了乞求,而是因为,在那双眼睛里,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与权力、财富、地位都无关的纯粹温暖。

她留了下来,剃去了那三千烦恼丝,换上了这身缁衣。老住持为她取法号“了尘”。

了尘,了尘。

扫帚再次划过青石,将几片被风吹来的枯叶归拢到一处。了尘收回望向山路的视线,继续专注于手中的劳作。那些记忆的碎片,平日里已被她小心翼翼地封存在心底最深处,轻易不去触碰。只是在这特定的时辰,在这特定的劳作中,它们偶尔会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像是沉在水底的泥沙,被无形的漩涡搅动。

她知道,今日寺中有大事。来自京城的贵客,指名要听伽蓝寺的高僧讲解佛法,据说,还要进行一场“佛法辩论”。住持早已吩咐下来,让寺中僧众各自准备,谨慎言行。

她并未多想。如今的她,只是这深山古寺中一个最普通的比丘尼,晨钟暮鼓,青灯古佛,便是她的全部。那些京城来的贵人,与她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人。

洒扫完毕,她将扫帚倚在墙边,正准备去藏经阁整理今日要诵读的经卷,却见知客僧引着几个人,正穿过广场,向大雄宝殿走去。了尘本能地垂下眼帘,侧身让到路旁,双手合十,默立一旁。

那几人步履从容,衣袂带风,即便不抬头,也能感受到那种久居人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气势。空气中,飘来一丝极淡雅、却极持久的龙涎香气,这香气,瞬间刺痛了了尘的神经。这味道,她太熟悉了。许多年前,在林府的深宅大院里,在父亲接待最尊贵客人的花厅中,便常常萦绕着这种御赐的、象征着极致恩宠与地位的香料味道。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脚步声在她面前略微停顿了一下。一道目光,带着审视,落在了她低垂的头顶和那身洗得发白的僧衣上。那目光并无多少温度,只是纯粹的好奇,或者,是某种居高临下的打量。

“这位师太,也是寺中执事?”一个略显低沉,却透着圆熟腔调的声音响起,是标准的官话,带着京城口音。

引路的知客僧连忙恭敬地回答:“回施主,了尘师兄平日多在藏经阁打理经卷,或是在后山菜园劳作,性子静,不常在前殿走动。”

“了尘……”那声音轻轻重复了一遍,似乎觉得这法号有些意思,但又想不起什么,随即那目光便移开了。“嗯,走吧,莫要让诸位高僧久等。”

脚步声再次响起,渐行渐远。

了尘却依旧保持着合十躬身的姿势,僵立在原地。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大殿方向,她才缓缓直起身子。手心里,竟不知何时,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方才那个声音……

她慢慢抬起头,望向那几人消失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以及一种沉埋已久的、名为“仇恨”的情绪,骤然被翻搅出来的刺痛。

不会错。尽管过去了这么多年,尽管那声音比记忆中苍老了些,沙哑了些,但那独特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与冷漠的语调,她绝不会听错。

那是崔元皓的声音。

崔元皓!

这个名字,像一道淬了毒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心湖,露出了底下汹涌的暗流与狰狞的过往。

当年林家倒台,虽然是由多方势力共同推动的结果,但这崔元皓,时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正是上蹿下跳、罗织罪名最为卖力的几人之一!她记得清清楚楚,父亲曾在家里痛心疾首地提到过此人,说他“鹰视狼顾,心术不正”,为了扳倒林家,不惜构陷忠良,捏造了无数骇人听闻的罪证。林家的覆灭,此人“功不可没”!

他怎么会来这里?是丁,他如今的身份,只怕早已是今非昔比。林家败落,他们这些“功臣”,自然加官进爵,享尽荣华。看他方才的气度,前呼后拥,只怕已是位极人臣了吧?

了尘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顶门,眼前微微发黑。那些她以为已经放下、已经看淡的往事,此刻无比清晰、无比残酷地重新浮现。母亲的泪眼,父亲的佝偻,家破人亡的惨状,流放路上的艰辛……一桩桩,一件件,都与方才那个声音,那张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依旧能看出养尊处优痕迹的面孔,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她扶着旁边冰凉的墙壁,才勉强站稳。胸腔里,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声响。那是一种混合着愤怒、怨恨、痛苦,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旧日恐惧的复杂情绪。

她以为她早已放下。原来,并没有。

所谓的平静,不过是岁月积攒的尘埃,薄薄地覆盖在旧日的创口上,看似愈合,底下却依旧是脓血与伤痕。只需轻轻一碰,便痛彻心扉。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藏经阁。平日里,这里是让她感觉最安宁的地方。一排排高大的书架,整齐地码放着无数经卷,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和墨香混合的味道,沉静而厚重。她喜欢在这里整理典籍,擦拭书架,或者,只是静静地坐在窗下,读一段经文。那些古老的、充满智慧的句子,常常能让她暂时忘却自身的烦恼,感受到一种超越时空的宁静。

但今天,不行了。

她拿起一本《金刚经》,试图借助熟悉的经文来平复心绪。“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她低声念诵着,然而,字句滑过唇边,却无法进入心里。脑海里反复出现的,是崔元皓那张脸,是林家倒塌的那一天,是这十几年来她所经历的种种苦难。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经文如是说。可她的痛苦,她的仇恨,她失去的一切,难道都只是梦幻泡影吗?那为何,这泡影如此沉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放下经卷,走到窗边。藏经阁地势较高,从这里,可以望见大雄宝殿的一角飞檐。此刻,那里想必已是冠盖云集,高僧与贵客们齐聚一堂,即将开始那场“佛法辩论”了吧?崔元皓那样的人,也配坐在佛前,聆听无上妙法?他手上沾着林家的血,沾着无数被他构陷之人的血,他内心充满了贪婪与权欲,这样的人,佛会度他吗?

了尘的心,乱成了一团麻。

时间在焦灼与混乱中,一点点流逝。午斋的钟声响起,她也没有心思去吃。直到午后,一个小沙弥气喘吁吁地跑来藏经阁。

“了尘师兄!了尘师兄!”小沙弥脸上带着兴奋与紧张交织的红晕,“快,住持让你快去大雄宝殿!”

了尘一怔:“何事?”

“是……是佛法辩论!”小沙弥语速极快,“那位从京城来的崔大人,问了一个极难的问题,关于什么‘我执’与‘放下’,几位师兄答了,他似乎都不甚满意。住持便说……便说让你去试一试。”

“我?”了尘更加愕然。她虽然在寺中修行日久,于佛法上略有心得,但素来不喜人前卖弄,住持也是知道的。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点名要她去?

“是呀!”小沙弥催促道,“快去吧,住持和各位师叔伯,还有那位崔大人,都在等着呢!”

了尘的心,猛地一沉。她瞬间明白了。这绝非偶然。住持智慧深湛,或许早已从她今日清晨的失态中,看出了些许端倪。又或者,住持是想借此机缘,点化于她,也点化那位……崔大人?

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她还没有准备好面对那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去谈论什么“放下我执”?她自己尚且被这“我执”的荆棘捆缚得鲜血淋漓,又如何能去为他人解惑?

但,住持的法旨,她不能违抗。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情绪,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僧衣,又抬手,正了正头上的僧帽。然后,她对那小沙弥点了点头,声音低哑地道:“走吧。”

通往大雄宝殿的路,似乎变得格外漫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绵软的云端,又像是踏在烧红的烙铁上。阳光明晃晃地照着,将她僧衣的灰色,映衬得格外刺眼。她能听到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像是战鼓在催征。

终于,她走到了大雄宝殿那高大、阴凉的门槛前。

殿内,光线略显幽暗。巨大的佛像慈悲垂目,俯瞰着下方众生。两排蒲团上,坐着寺中的诸位高僧,住持便在其中,面色平静。而另一侧,则是以崔元皓为首的几位京城来客,他们衣着华贵,气度不凡,与这古朴的殿堂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所有的目光,在她踏入殿门的那一刻,齐刷刷地聚焦到了她的身上。

有好奇,有探究,有怀疑,也有……来自崔元皓那道,再次变得锐利而审视的目光。

了尘垂下眼帘,避开那道目光,一步步走到殿中,在预留好的一个蒲团前跪下,向着住持和佛像,顶礼三拜。

“弟子了尘,奉住持法旨前来。”

住持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了尘,这位崔施主有疑,‘我执’深重,当如何‘放下’?你平日于经卷用功颇深,不妨说说你的见解。”

了尘跪坐在蒲团之上,双手在袖中微微颤抖,只能用力交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借助那一点疼痛,来维持表面的镇定。

她该如何说?

她可以引经据典,背诵《金刚经》中“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的句子;她可以阐述唯识宗关于“末那识”执阿赖耶识为“我”的深奥道理;她也可以讲述佛祖割肉喂鹰、舍身饲虎的慈悲故事……

这些,她都能说。而且可以说得条理清晰,义理分明。

但是,她看着地面光滑如镜的金砖,砖面上模糊地映出自己戴着僧帽的影子,也映出斜对面,那个身着锦袍的模糊轮廓。

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如此虚伪。

她沉默着。殿内的空气,因这沉默而渐渐变得凝滞。她能感觉到崔元皓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的头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胜利者的嘲弄。他或许在等着看这个小小比丘尼,能说出什么高论,或许,根本就是在享受着这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终于,她缓缓抬起了头。

她没有先看住持,也没有看两旁的僧众,她的目光,越过了那段并不遥远的距离,直接落在了崔元皓的脸上。

十几年的岁月,在他脸上也刻下了痕迹。眼角有了深刻的纹路,两鬓也已斑白。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透着精明与算计,只是在那深处,似乎也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疲惫,一种被权势浸淫过久、反而失去了生气的沉郁。

她的目光很平静,没有仇恨,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就像一泓深秋的潭水,清冽,却望不见底。

“施主问,如何放下‘我执’。”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里,带着一种山泉般的清冷。“贫尼愚钝,不敢妄谈高深佛法。只能以这残躯,所历之事,略作譬喻。”

崔元皓的眉头微微挑动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他大概以为,会听到一番引经据典的枯燥说教。

了尘的目光,依旧停在他的脸上,仿佛要通过这张脸,看透他背后所代表的、那段她竭力想要忘却的过往。

“贫尼未出家时,”她慢慢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记忆的深井里艰难地打捞上来,“也曾身出朱门。”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崔元皓的眼中,激起了一丝明显的涟漪。他看向她的目光,骤然变得专注起来,带着惊疑不定的审视。

“那时,”了尘继续说着,语调平稳,像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古老的故事,“眼中所见,是雕梁画栋,玉盘珍馐;耳中所闻,是丝竹管弦,颂声盈耳。自觉身份尊贵,与众不同,这‘我’,便是那朱门荣耀的一部分,高高在上,光芒万丈。”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味那段早已逝去的浮华。

“后来,家门罹难,一朝倾覆。从云端跌落,坠入泥沼。往日的尊荣,顷刻间化为枷锁;昔日的亲朋,转眼便成路人。流离失所,饥寒交迫,这‘我’便成了需要竭力隐藏的负累,成了任人践踏的草芥,卑微如尘,痛苦不堪。”

她的声音里,没有悲戚,只有一种洞悉后的苍凉。

“无论是尊荣时的‘我’,还是卑微时的‘我’,都如同海上浮沤,随波逐流,聚散无常。执着于前者,便生傲慢、贪婪、恐惧失去;执着于后者,便生怨憎、羞愧、无力自拔。这二者,皆是虚妄,皆是绳索,将心灵捆缚,不得自在。”

崔元皓的脸色,微微有些变了。他紧紧盯着了尘,似乎想从她那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些什么。

了尘却仿佛没有看见他的变化,她的目光,似乎透过他,看到了更远的地方,看到了那无常的命运,那轮回的业力。

“施主今日位高权重,一言可决他人生死,一念可动四方风云。”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一把无形的刻刀,缓缓剥开那权势的外壳,“您执着于此‘我’,此‘位’,此‘权’,以为此身坚固,此位永存,此权恒在。故而,行事不免刚愎,待人难免凉薄,心中常怀机心与戒备。这,何尝不是一种更沉重、更精致的‘我执’?它将您困于一座无形的牢笼,看似风光无限,内里或许……唯有施主自己知晓。”

“你!”崔元皓身边的一个随从模样的人,忍不住出声呵斥,却被崔元皓抬手阻止了。他的脸色阴沉了下来,目光锐利如刀,冷冷地道:“师太此言,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吧?立身处世,各凭本事,位居人上,乃是能力所致,天道酬勤,何来‘执着’一说?至于牢笼之说,更是无稽之谈!”

了尘看着他眼中那熟悉的、属于权力者的固执与防卫,轻轻摇了摇头。那神情,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悯。

“当年,”她的话锋,终于指向了那最核心、最尖锐的所在,声音依旧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珠玉落盘,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将贫尼家族逼入绝境,使其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诸位施主,可曾想过,‘成王败寇’之外,尚有‘因果循环’?”

大殿之内,一片死寂。连呼吸声,似乎都消失了。

所有僧众都低眉垂目,默诵佛号。住持依旧闭着眼睛,仿佛入定。

崔元皓的瞳孔,猛地收缩。他死死地盯着了尘,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震惊、恼怒、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以及那种被当众揭穿旧日疮疤的羞愤,种种情绪在他眼中飞快地闪过。他显然已经猜到了了尘的身份,至少,猜到了她与林家的关系。

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冷笑,带着一种强撑的、属于胜利者的傲慢:“成王败寇,自古皆然!何来因果?若真有因果,老夫为何能屹立朝堂数十载,享尽荣华?而尔等……”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里的轻蔑与残酷,表露无遗。

了尘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丝毫的愠怒。等他说完,她才缓缓抬起手,指向大殿门外。

殿门敞开着,可以看见外面庭院的一角。几株古老的松树,枝叶苍劲。此时,正值深秋,一阵山风吹过,无数枯黄的松针,簌簌而落,在空中打着旋,飘飘扬扬,最终无声无息地铺满了青石地面。

“施主请看,”了尘的声音,如同门外那带着凉意的秋风,清冷而透彻,“落叶纷飞,此刻看似自在,终究要归于尘土。无论它曾高悬枝头,沐浴阳光雨露,还是早已零落成泥,碾作尘埃,其本质,并无不同。”

她的目光,从门外收回,重新落在崔元皓那张变幻不定的脸上。

“权势名利,亦复如是。如同枝头繁叶,春日萌发,夏日葱茏,引得众人仰望。然而秋风一起,终将凋零。执着于那一时的葱茏,以为永恒,不过是痴人说梦。施主口中的‘荣华’,与贫尼曾经历的‘苦难’,在因果的铁律与时间的长河面前,同样虚幻,同样无常。”

她顿了顿,看着崔元皓眼中那强硬的壁垒,似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他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

“至于因果,”了尘的声音愈发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直指人心的力量,“并非简单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市井交易,银货两讫。它更像是一种无形的秩序,一种能量的循环。施主当年种下的因,无论是出于政争,出于私欲,还是别的什么,那其中蕴含的冷酷、倾轧、乃至……血腥气,早已融入施主的生命轨迹,影响着施主的每一个抉择,塑造着施主如今的心境与处境。”

她微微前倾了身体,目光如同明镜,映照着崔元皓那逐渐失去血色的脸。

“您夜半独处时,可曾感到过一丝寒意?您面对子孙晚辈时,可曾有过片刻的忧惧,担忧他们将来,或许会遭遇您曾施加于他人的一切?您享受这无边权势带来的便利时,可曾察觉,它正一点点吞噬您内心本可能有的安宁与柔软?”

了尘轻轻摇头,语气里带着一种深切的怜悯,那怜悯,并非针对他个人,而是针对所有沉溺于欲望而迷失本性的众生。

“这些,难道不正是因果,在您生命中的具体显现么?它未必以刀兵的形式出现,却可能以心灵的干涸、亲情的疏离、乃至晚景的苍凉作为报偿。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您当初起心动念时,那回响的种子,便已种下。”

崔元皓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了尘的话语,没有厉声指责,没有痛哭控诉,只是这样平静地、一层层地剥开他用以自我欺骗和保护的外壳,将他内心深处或许连自己都不愿直面的一些东西,暴露在这庄严肃穆的佛殿之中。

了尘不再看他,目光重新变得空蒙,仿佛看向了无尽的虚空。

“落叶归根,是它的因果。权势消散,是它的定数。施主,您执着于那个‘胜利者’的我,那个‘权臣’的我,与贫尼当年执着于那个‘贵族千金’的我,本质上,有何区别?皆是迷途的羔羊,认幻为真,执假为我。”

她的声音,在此刻,有了一种如同晨钟暮鼓般警醒人心的力量。

“而佛法所言‘放下’,并非是要我们抛弃一切,消极避世。而是看清这‘我’的虚幻,这‘执’的徒劳。如同点亮一盏心灯。”

她抬起手,轻轻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外在的落叶、权势、荣辱、得失,皆是风中之烛,瞬息万变,靠不住的。唯有我们内心本自具足的智慧与慈悲,那盏觉悟的‘心灯’,才能穿透无明黑暗,照亮真正的、永恒的自性。”

她的目光,再次与崔元皓对视。这一次,她的眼中,清澈见底,再无一丝阴霾。那里面,没有仇恨,没有报复,只有一种历经劫波后的通透与平和。

“施主,您的灯,”她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里带着无尽的苍凉与警示,“或许,早已在多年的权谋争斗与仇恨贪婪中,蒙上了厚厚的尘垢,甚至……已然熄灭了。”

她微微合眼,语气变得低沉而肯定。

“而贫尼的这盏灯,在经历了一切幻灭与痛苦之后,才刚刚……被擦拭干净,真正地点亮。”

话音落下的瞬间,万籁俱寂。

仿佛连殿外的风声,都停滞了。

“啪嗒!”

一声清脆的、碎裂的声响,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是崔元皓手中一直下意识捻动的那串伽楠木佛珠。串绳毫无征兆地崩断,那一百零八颗温润的珠子,霎时间迸散开来,噼里啪啦,滚落满地。

珠子在大殿光滑的金砖地面上跳跃、滚动,发出凌乱而空洞的声响,如同他此刻骤然失序的心跳。

崔元皓猛地低下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又看向脚下那些四散奔逃、仿佛象征着某种秩序彻底瓦解的念珠。他的脸上,血色尽褪,一片惨白。那强撑着的威严与傲慢,如同被抽掉了骨架的皮囊,瞬间垮塌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无处遁形的茫然,以及一种……被彻底看穿、乃至被某种宏大力量所震慑的惊骇。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声模糊的、无意义的嗬嗬声,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了尘不再看他。她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向着大殿正中央那尊始终沉默垂目的佛像,深深地叩拜下去。

额头触及冰凉的地面,一股难以言喻的平静感,如同温润的泉水,从头顶百会穴缓缓灌注而下,流遍四肢百骸。那些纠缠了她十几年,在今日之前依旧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心灵的仇恨、痛苦、怨憎与不甘,在这一拜之中,仿佛被这无形的清泉洗涤、融化、带走了。

不是强行压制,不是刻意遗忘,而是真正的……释然,与放下。

她看清了那痛苦的根源,并非来自外境的变迁,而是来自内心对“我”和“我所”的执着。当她不再认同那个“受害者”的身份,不再紧抓着那些痛苦的记忆不放,它们便失去了力量,如同朝露遇见阳光,自然消散。

她起身,再次向着住持和诸位僧众合十一礼,然后,默默地站起身,转身,向着殿外走去。

步伐平稳,背影挺直,如同山间一株历经风霜而愈发坚韧的翠竹。

她没有再回头看那满地乱滚的念珠,也没有再看那位失魂落魄的昔日权臣。

殿外的阳光,正好。金黄色的光芒,洒满庭院,给那满地落叶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虚幻的光泽。秋风依旧,吹动着她的僧衣衣角,猎猎作响。

但那风,再也吹不进她的心里了。

她的心中,那盏灯,亮了。

从此,风雨不侵,得失不论,唯余一片光明澄澈,朗照十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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