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大朝会。
奉天殿。
气氛比冰坨子还硬。
殿门缝里灌进来的风刮在脸上。
没人喊冷。
官袍下的里衣,早被冷汗湿透。
文官那边,新任首辅王文跟吏部尚书何文渊对了一下眼色。
啥也不用说。
昨晚,一张网就在京城黑夜里铺开。
六部九卿,过半的堂官都已经是他们的人。
他们今天准备了一套天衣无缝的组合拳。
从开海祭祀的礼法不合,到新衙门的程序繁琐。
从水师的预算糜费巨大,到官员的调派名不正言不顺。
每一个环节,他们都引经据典,准备好了十万个借口。
他们就是要用规矩。
用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用这套庞杂的官僚体系,把那少年太子的一切想法,都缠死在文山会海里。
王文的视线扫过不远处的于谦。
那老头儿闭着眼,跟没事人一样。
王文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
于谦,你再怎么护着那小子,你终究是文官。
难道还能看着他把儒家千年的根给刨了?
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迈出蓄谋已久的一步。
为今天的死斗开个场。
他快。
有人更快。
“父皇,儿臣有本启奏。”
一道清亮的声音突然响起。
一下子划破了殿上的死寂。
朱见济。
少年监国从御座旁走出来。
他没穿那身吓人的玄色冠服。
换了套普通的赤色常服。
没了杀气,多了几分储君的样。
所有人都愣了。
王文刚迈出去半步的脚。
硬生生停在半空。
脸上的表情僵住,要多可笑有多可笑。
这小子搞什么鬼?
朱见济走到丹陛中央,对着御座的方向深深的一揖。
姿态恭敬的不像话。
“父皇,诸位大人。”
他的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被教训后的反思。
“儿臣昨晚回去,一宿没睡着,想了很久。细细琢磨了几位大人的话,才发觉自己确实太急了,想的不够全。”
这话一出来,殿里的人全懵了。
尤其是王文那伙人,准备好的一肚子话,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差点当场岔气。
什么情况?
这小魔王吃错药了?
昨天还骂他们是牢笼,今天就认错?
“特别是于少保。”
朱见济看向于谦,带着敬佩。
“于少保昨天说的三思,真是老成谋国的话,一下点醒了儿臣。开海通商,是动摇国本的大事,确实不能一步到位,应该一步步来,看看效果再说。”
他再次对着于谦的方向,长揖及地。
“多谢于少保,为我大明,为孤,力挽狂澜。”
于谦心里清楚这小子拿自己当台阶下。
他没点破,只是微微躬身还礼。
“殿下圣明,折煞老臣了。”
朱见济演完了全套,这才抛出自己的“新想法”。
“所以,儿臣斗胆,恳请父皇恩准,采纳于少保昨天的法子,先不废除全国海禁。”
“只在广州府,重开市舶司,搞个试点。”
“这样,既能看看开海的好坏,给以后攒点经验,又能把风险控制住,动不了大明的根基。”
“不知道各位大人,觉得怎么样?”
他弯着腰,一副真心求教的样子。
姿态诚恳。
这一手以退为进,玩的漂亮。
王文准备好的炮弹。
一颗都打不出来。
他想骂朱见济急功近利,可人家现在虚心听劝。
他想说开海动摇国本,可人家只在广州一地“试点”,出不了大乱子。
他想拿祖宗之法压人,可这“试点”就是一种妥协,给了所有人台阶下。
一拳头,结结实实的打在了棉花上。
别提多憋屈。
别提多难受。
王文的老脸涨成猪肝色。
他看看身边的何文渊,张溥。
一个个全傻了眼。
满脸都是“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
“殿下。。。殿下圣明。”
吏部尚书何文渊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声音干的要命。
局势就这么定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虽然开了海禁的口子,但好歹只是个试点,还能控制。
可王文的盟友里,总有几个一根筋的。
他们要的不是妥协,是完胜。
“臣,有话说!”
一声尖锐的嘶吼,从都察院的队列里炸开。
一个身影冲了出来。
左佥都御史赵秉,有名的犟骨头,“赵阎王”。
谁都敢咬。
他几步冲到殿中,对着朱见济跪下,头却冲着龙椅。
“陛下!臣觉得,殿下这个试点,看着稳妥,其实是包藏祸心!是温水煮青蛙的毒计!”
满殿哗然。
竟然有人敢当面说太子包藏祸心!
赵秉却没半点害怕,声音反而更亢奋,带着血丝。
“祖宗的法,神圣不可侵犯!”
“怎么能拿来试点?”
“堤坝上开了个口子,今天开广州,明天就敢开泉州!后天就是整个江南!”
“堤坝就这么毁了!祖宗的规矩一开口子,就再也回不了头!这跟直接废除海禁,有什么区别?”
他一边说,一边磕头。
磕的邦邦响。
“再说广东那地方,挨着蛮夷,民风本来就野。一开海禁,跟番商勾结起来,为了钱什么事都干得出!”
“到时候烂掉一个省,谁担这责任?”
他这一通话,点醒了那些还在犹豫的官。
对啊!
祖宗的法怎么能试点?
这是大不敬!
噗通!噗通!
又有七八个御史跟着冲出来,在赵秉身后跪下。
“臣等附议赵大人!祖制不可试,国法不可试!”
“请陛下,殿下,悬崖勒马,彻底禁绝开海的念头,否则,臣等长跪不起,以死相谏!”
十几名御史黑压压跪了一片。
神情悲壮,一副不成功便成仁的架势。
刚缓和的气氛,瞬间又绷紧。
这是一场赤裸裸的逼宫。
用文官最擅长,也最无赖的法子。
于谦的眉头锁紧,正要开口。
郭勇那边的武将们已经开始摩拳擦掌,盯着那群御史。
下一秒就要冲上去打人。
“他奶奶的,这帮酸丁,给脸不要脸了是吧?”
一个武将低声骂了句。
整个奉天殿吵闹一片,呵斥声,磕头声,响成一片。
嗡嗡的震的人头昏。
僵局。
一个死局。
所有人的视线,最后都投向了龙椅。
御座上,景泰帝朱祁钰的脸绷得死紧。
他病中的眼睛先是闪过怒火,又看了一眼做出退让却面沉如水的儿子,最后,化为一种帝王独有的疲惫。
大殿里,依旧吵嚷。
他很久没说话,任由这嘈杂持续发酵。
时间一点点过去。
就在赵秉他们跪的膝盖发麻,心里打鼓的时候。
“够了。”
龙椅上传来两个字。
声音不大,有点哑。
但这两个字压下了一切声音。
大殿里立刻安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
朱祁钰扫过底下跪着的一片,又看了一眼站着的于谦和王文。
最后,他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
那一眼,很深。
有支持,有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
他收回视线,对着满朝文武,用一种疲惫到极点的语气,挥了挥手。
“这事太大,吵来吵去,今天定不下来。”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回响。
“容。后。再。议。”
最后四个字,他说的很慢,很重。
不等众人反应,他便站起身,扶着太监的手,头也不回的走向后殿。
只留给所有人一个萧索又决绝的背影。
“退——朝——!”
太监尖利的唱喏声响起。
这场大戏,仓促落幕。
容后再议?
所有人都傻了。
皇帝竟然和了稀泥?
这既没同意太子的“试点”,也没采纳御史的“死谏”。
他把这个烫手山芋,又揣了回去。
这算怎么回事?
跪在地上的赵秉等人面面相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赢了吗?没有。
输了吗?也没有。
这顿头,白磕了。
王文的脸,阴的能滴下水来。
皇帝这个“不决断”,看着谁都没得罪,其实是最高明的偏袒。
他没有当场否了“试点”,就是给太子留下了最大的操作空间和时间。
他懂了。
在朝堂上,想彻底摁死“开海”,不可能了。
那么。
只能用朝堂外的法子了。
另一边,朱见济负手站着,望着父皇离开的背影,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清楚,朝堂上的路,暂时堵死了。
容后再议。
这四个字,是父皇能给的,最大保护。
但这也意味着,他必须自己,去找到一条新路。
一条绕开这满朝腐儒的路。
一条把刀子,直接捅向帝国脓疮的路。
他的视线,穿过奉天殿。
看向京城的大街小巷。
看向那份《大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