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书房。
灯火通明。
空气里有股味儿。
羊皮的膻气,海水的咸腥,旧纸张的霉味,混在一起,直往人鼻子里钻。
那个叫马亮的年轻人还跪在地上,脸上的墨都没擦,整个人木的,魂还没回来。
他面前,朱见济的脸色铁青。
他手里攥着的,就是从曹吉祥外宅暗格里抄出来的那张羊皮海图。
图的质感很怪。
又软又韧。
水里泡过,海风吹过,边角都卷了起来,上面画满了各种符号和细密的线条。
“殿下,这。。。这上面的字,不认得一个。”
马亮的声音抖得厉害。
“可这张图,小的带人跟咱们大明的海疆图和鱼鳞册对过,他娘的,最少有七成,是咱们的图上没有的!”
“从没见过!”
朱见济没说话,手指在那张海图上拂过。
这张图,比这个时代大明朝廷画的任何一张堪舆图都准。
从朝鲜半岛的轮廓,到日本列岛的海岸线,再到琉球群岛。
一路南下。
延伸到一片从未被大明官方命名的广阔海域。
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墨水,标出了暗礁,洋流,补给点。
一些小到看不见的岛上,还画着骷髅头。
危险。
也代表,这张图的主人,去过。
“小禄子。”
朱见济抬头,眼睛里烧着火。
“把李泰叫来。”
他顿了顿。
“让他带上他所有的吃饭家伙。另外,把西厂诏狱里,那几个嘴最硬的海商头子,还有一个叫‘赤鬼’的倭寇俘虏,都给孤提过来。”
“奴才遵旨!”
半个时辰后,李泰背着个大木箱子,满头大汗的跑进了书房。
他一来,就跟见了宝贝一样,扑到海图跟前。
“奇了!真是奇了!殿下,这绘制手法,竟然用到了几何投影!虽粗陋,却有章法!这。。。这远不是我中原的绘图法!”
他从箱子里掏出一把尺子,一个放大镜,整个人快趴在了地图上。
“殿下,您再看这个!”
李泰指着那本同样来路不明的账册。
“这上面的字,看着像佛郎机那边的,但更简练,是专门用来记帐的速记符号,设计的很巧!”
他的视线又落在一旁的盘子上。
几枚铸着陌生国王头像的金币。
一面能映出人毫毛的琉璃镜。
一个已经停摆,但内部齿轮无比精密的自鸣钟。
李泰捧起一枚金币,用小锉刀刮下一点金粉,放舌尖尝了尝。
“殿下,成色极好,接近九八足金!但这国王头像,不是我们此前在广州市舶司见过的任何一位佛郎机国王,倒像是。。。传说中日不落之国那边的样式。”
朱见济看着这些东西。
脑中那幅二十一世纪的世界地图,正和眼前这张古旧的羊皮图,一点点重叠。
曹吉祥。
一个太监。
他私藏这些东西干什么。
这些东西的背后,又是什么。
“光看是看不明白了。”
朱见-济站起身,露出一道冰冷的笑。
“走,去西厂,听听当事人怎么说。”
。。。
西厂诏狱,最深处。
空气中的血腥味,让李泰这个读书人胃里翻江倒海,脸都白了。
三个被折磨的不成人形的囚犯,被铁链锁在墙上,浑身是伤。
正是从户部挖出来的钱枫,和他供出的那条线上的几个海商头子。
“殿下,这几个狗东西嘴硬的很,小的们用了好几种法子,才让他们开口说了几句,但都藏着掖着。”
小禄子在旁小声禀报。
“是吗?”
朱见济搬了张椅子,在几个囚犯面前坐下。
他什么都没说。
只把那本从钱枫身上搜出的,记录他与福建海商林家往来的密帐,扔在了地上。
其中一个快死的商人,眼角余光瞥见那本账册,浑身剧烈一颤。
林家二当家,林虎。
“想活命吗?”
朱见济开口,声音很轻,却让林虎心里一抽。
“我。。。我。。。”
林虎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钱枫全招了。”
朱见济的语气里没有半点感情。
“你们林家,怎么通过宁波的士绅搭上魏国公这条线,又是怎么把丝绸和瓷器运到海上,卖给那些红毛番的。。。账本上,一笔一笔,写的很清楚。”
他抬了抬下巴。
小禄子上前,将那本看不懂的西文账册,丢到林虎面前。
“但孤很好奇,这本账上写的,又是什么生意?”
林虎看到那本账册,脸色瞬间比死人还白,瞳孔因为恐惧而收缩。
“不。。。不知道!小的不知道!”
他疯狂的摇头。
“不知道?”
朱见济笑了笑。
“小禄子,去,把他闺女和他刚满月的小孙子带来,让林二当家,亲眼看着他们是怎么一点点被剥皮的。孤倒想看看,是他的嘴硬,还是孤的刀快。”
“殿下饶命!我说!我全都说!”
林虎彻底垮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
“殿下!这。。。这是我们在南洋的生意啊!”
他哭喊着,把所有秘密都倒了出来。
原来,曹吉祥这帮人和魏国公那些勋贵,已经不满足于国内的利益。
他们通过走私,与佛郎机人,甚至更远的海盗商人搭上了线。
他们用走私出去的丝绸茶叶,换来的不光是白银。
更多的是股份!
“殿下。。。那些红毛番,在马六甲,在吕宋,占了大片的土地,他们不种粮食,只种一种叫香料的东西。。。胡椒,豆蔻,丁香。。。”
“他们逼着当地的土人给他们当牛做马,种出来的香料,运回他们自己的国家,价格能翻上百倍!”
“曹公公他们,就是用丝绸茶叶,入了这些香料种植园的‘暗股’!每年光分到的红利,就有上百万两!这本账,记的就是那些红利!”
审讯室里一片死寂。
李泰和马亮听的嘴巴都张开了。
在别人的土地上,强迫别人种东西,再高价卖出去?
这是什么生意?
只有朱见济,心头透亮。
殖民经济。
最血腥,最原始的雏形。
他一直以为的敌人,只是些目光短浅的封建权贵。
现在才发现,这些家伙的胃口,比他想的大得多。
他们的手,早已越过大明海疆,伸向了更广阔的世界,用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疯狂的捞钱!
“带下一个。”
朱见济压下心头的翻涌,声音更冷了。
下一个被拖进来的,是个满脸横肉,缺了一只耳朵,身上纹满青黑色鬼怪的壮汉。
倭寇头目,“赤鬼”。
他被拖进来后,没有求饶,也没有恐惧,只是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朱见-济。
“你就是那个九岁的太子?”
他用一口生硬的汉话开口,带着浓重的东瀛口音。
“是我。”
“呵呵,杀了我们两千多弟兄,好手段。”
赤鬼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
“要杀便杀,别废话。”
“孤可以不杀你。”
朱见济看着他,来了兴致。
“条件?”
“把你吃饭的家伙,送给孤。”
朱见-济指了指桌上那张羊皮海图。
赤鬼愣住了,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牵动了伤口,又剧烈的咳嗽。
“哈哈。。。咳咳。。。你想要我的海图?”
他喘着粗气,满眼轻蔑。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那是我赤鬼在海上闯了二十年,用几百个兄弟的命换来的!上面标着去石见银山的航路,去南洋香料群岛的密道,甚至。。。还有一条绕过所有官军,直通欧洲的黄金航线!这是我的命!我凭什么给你?”
石见银山!
这个名字,让朱见济的瞳孔猛的一缩。
日本的石见银山。
后世,十六世纪全球最大的银矿!
支撑了整个东亚乃至全球的白银贸易!
原来,他们已经找到了那里!
“就凭,孤能让你活下去,还能让你活得比以前更好。”
朱见济站起身,走到赤鬼面前,低头看着他。
“赤鬼,你在海上漂了二十年,抢来的钱,够你快活几辈子了。你为什么不收手?因为你不信任何人,你的钱今天还在,明天可能就成了别人的。你只是个强盗,你没有根。”
朱见济的声音很稳。
“但孤可以给你一个根。”
“你看看外面,看看我的新军,看看我的火器。旧的时代结束了。未来的大海,不属于你们这种散兵游勇。”
“跟着孤。”
“孤让你当将军,组建一支真正的舰队。”
“你的海图上标的那些地方,以后,孤会让你开着大明的宝船,堂堂正正的去。不是去抢,是去贸易,去制定规则。”
“你画的这条黄金航线,以后,将飘满我大明的龙旗。”
“你想要的财富,地位,甚至一个能让你叶落归根的故乡,孤都能给你。”
朱见济伸出一只手。
“如何,愿不愿意用你的命,赌一个你不曾见过的未来?”
赤鬼呆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
他那双眼睛里燃烧的野心,比他在大海上见过的任何一场风暴,都要恐怖。。。都要迷人。
很久。
赤鬼喉结滚动,他低下了高昂的头。
“好。”
“我赌。”
。。。
子时,东宫书房。
书房中央,不再是紫禁城的沙盘。
而是一个巨大的,按照新海图重新绘制的大明海疆沙盘。
西文账册。
海商的供词。
赤鬼亲自详解的海图。
所有的线索全部汇集于此。
朱见济手持一根长杆,站在沙盘前,神情专注。
沈炼和李泰站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看着太子殿下用不同颜色的细线,在沙盘上拉出一条条航路。
红色的线,从日本的石见银山出发,满载白银,输入大明的宁波和月港。
蓝色的线,从宁波和广州出发,装满丝绸瓷器茶叶,浩浩荡荡的驶向南洋。
黑色的线,从马六甲的香料种植园起航,带着能让欧洲贵族疯狂的货物,绕过大明水师的巡防范围,消失在西方。
三条线。
一个巨大而封闭的环。
一个血腥的财富循环。
日本的银,换大明的货。
大明的货,换南洋的资源。
南洋的资源,再运到更远的地方,换来更多的银。
“殿下。。。这。。。”
沈炼看着这幅景象,只觉得浑身发冷。
“这。。。这每年要从我大明身上,刮走多少油水啊!”
“算出来了。”
李泰的声音干涩的吓人,他看着手里的算盘和账本,像看一个怪物。
“殿下。。。根据这些账本上的流水,再结合赤鬼交代的规模。。。草民粗略估算。。。”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都在发抖。
“每年。。。从这条‘黄金航路’上流失和被赚走的财富,至少。。。至少是我大明国库年收入的三倍!”
“三倍。。。”
沈炼两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这个数字,足以让任何一个忠于这个国家的人心胆俱裂。
朱见济却异常平静。
他看着沙盘上那个巨大的财富循环,眼中怒火与渴望交织。
他终于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什么夺嫡,什么宫斗,什么清洗朝堂。。。
他之前做的一切,格局都太小了。
他在自家的屋子里,跟几只偷米的老鼠斗,打扫地上的垃圾。
而真正的江洋大盗,早就在他看不见的墙外,用一根管子,日夜不停的,抽取这栋房子的根基。
朱见济丢掉手中的长杆,眼中燃起一股要将整个世界吞噬的光。
“沈先生,李泰。”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决断。
“传孤的令。”
“明日大朝会,孤要奏请父皇。”
他抬起手,重重的指向沙盘上那片广阔无垠的蔚蓝色。
“开海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