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老兵的眼泪
八百里官道。
从居庸关到大同府，郭勇只用了三天。
一百骑轻装疾驰，卷起的烟尘就没断过。
马蹄踏碎晨曦，又追上落日。
人歇马不歇。
饿了，就啃几口干硬的军粮饼子。
渴了，就灌一口皮囊里的凉水。
地平线上，大同府的城墙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轮廓。
郭勇身后的东宫卫，个个满脸风霜，眼窝深陷，但腰杆子依旧挺的笔直。
“殿下的兵，没有孬种。”
郭勇勒住马，回头扫了一眼自己的兵。
城门口。
大同总兵郭登，早已顶盔贯甲，带着一众副将亲自来迎。
儿子领着队过来，一股子杀气扑面而来。
郭登这老将，在沙场里滚了半辈子，也不禁暗暗点头。
是好兵。
他娘的，全都是好兵！
“爹！”
郭勇翻身下马，几步冲到跟前，单膝跪下，声音里带着风沙的粗嘎。
“末将郭勇，奉太子殿下令，前来送盐粮凭引，幸不辱命！”
“好！”
“好！”
“好！”
郭登连吼三个好字，一把将儿子从地上拽起来，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身板，结实的很。
“回来就好，人没事就好！”
父子俩没多废话，径直进了总兵府。
密室里。
郭勇从一个玄铁箱子里，小心翼翼的捧出那叠用油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的盐粮凭引。
郭登接过来，只看了一眼，眼珠子就瞪圆了。
“我的乖乖。。。”
他活了半辈子，就没见过这么精致的纸。
又韧又滑，印着的花纹比银票还繁复，对着光还能看见藏着的字。
“爹，这叫水印，殿下独创的。还有这编号，一票一号，天下独一份。殿下说，想造假，比登天还难！”
郭勇在一旁说着，语气里全是骄傲。
“神鬼之能。。。真是神鬼之能。。。”
郭登翻来覆去的看，嘴里啧啧称奇，随即，他又皱起眉头，脸上的兴奋褪去，换上了浓重的忧虑。
他把凭引放下，叹了口气。
“勇儿，太子爷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他弄出的东西，自然是好的。”
“可是。。。底下的兵，他们不认这个啊。”
他指了指外面的校场方向。
“这帮兔崽子，一个个都是粗坯，只认白花花的大米和叮当响的铜板。他们被朝廷里的那些王八羔子克扣军饷，坑怕了。你再给他们一张纸，告诉他们这玩意儿比粮食还金贵，他们不把你当成骗子才怪！”
郭勇听着，心也沉了下去。
“爹，那。。。怎么办？”
“太子爷有交代吗？”
“殿下说，百闻不如一见。”郭勇回忆着朱见济的话，“让将士们亲眼看见，这张纸，能换来什么。”
郭登猛的一拍大腿。
“对！看见！”
他眼里闪过一道决绝。
“他娘的，太子爷把心都掏给咱们边军了，我郭登就是拼上这张老脸，也得把这事给办的明明白白！”
“传我将令！”
郭登站起身，声音炸响。
“擂鼓聚将！召集全军，校场集合！”
“老子今天要发饷！”
大同，北城校场。
数万边军将士顶着烈日，排成一个个方阵，黑压压的一片，望不到头。
风沙吹在他们干裂的脸上，每个人的表情都有些麻木。
大中午的把人全叫来，说要发饷？
发什么饷？
这个月还没到日子。
就算到了，发下的粮食还不够家里半个月吃的，有时候干脆就是发霉的陈粮。
“搞什么名堂？大中午的把咱们都拉出来晒鸟。”一个老兵油子跟旁边的同乡抱怨。
“谁知道呢，听说是京里来了大官。”
“京里来的官？哈，那准没好事！不是来查帐，就是来克扣军饷的，花样多着呢。”
“都给老子闭嘴！”
队正听见了，压低声音吼了一句。
议论声停了，但空气里不信任和怨气，更浓了。
点将台上。
郭登一身戎装，看着台下数万将士那一张张菜色的脸，心里狠狠一揪。
疼。
这就是他守卫大明的兵！
这就是给他卖命的兄弟！
一个个面黄肌瘦，连饭都吃不饱！
他运足了中气，声音传遍整个校场。
“将士们！”
“今天把大家叫来，就一件事！发军饷！”
台下一片哗然。
“奉太子殿下令谕！从这个月起，我大同镇军饷，改发盐粮凭引！”
郭登从旁边亲兵手里拿过一张凭引，高高举起。
“就是这个！看到没有？从百户到总旗，从小兵到伙夫，人人有份！”
数万双眼睛，都盯着那张在风中飘动的纸片。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几秒钟后，压不住的议论声，嗡的一下炸开了。
“啥玩意儿？纸？发纸片当年饷？”
“我没听错吧？朝廷这是穷疯了？连陈米都发不起了，开始发纸了？”
“这他娘的是把咱们当猴耍啊！”一个脾气爆的汉子骂出了声。
“弟兄们，别是朝廷的新花样，先用纸把我们哄住，回头就啥也不认了！”
怨气，瞬间沸腾。
郭登看着台下的反应，不出所料。
他没有解释，只是大手一挥。
“我知道你们不信！”
“你们觉得这是废纸！”
“行！那就让你们亲眼看看，这废纸，到底能换来什么！”
“全军都有！向右转！目标，东城粮市！跑步走！”
数万大军，在将官们的呵斥下，带着满肚子的疑惑和怒火，开赴东城。
大同东城。
原本最破败的一角，一夜之间，竖起了一座崭新的粮仓和商号。
朱红大门，青砖高墙，门口两座威风的石狮子。
门楣上，一块巨大的黑漆金字牌匾，闪闪发光。
大明皇家商号。
商号门前是一片巨大的空场，此刻，空场上已经堆满了小山一样的麻袋，垒成了几面墙。
白花花的大米。
金灿灿的小米。
还有成垛的青盐砖，一匹匹的棉布。
看得人眼晕。
空气里，全是粮食的香甜味儿。
大军在空场前停下，数万士兵看着这辈子都没见过的粮食山，一个个眼都直了，喉咙里不停的吞咽口水。
“将士们，看见了没有！”
郭登跳上一处高台，指着那堆积如山的粮草。
“这就是给你们准备的！”
“我，郭登！大同总兵！今天，就用我自己的俸禄，给你们做第一个示范！”
他从怀里拿出几张凭引，大步流星的走到商号柜台前，往柜上一拍！
“兑付！”
商号的掌柜，是个笑眯眯的胖子，他拿起凭引，先是对着光照了照，又拿出个小本子对了对编号，然后拿起一个大印，“啪”的一声，在凭引上盖了个红章。
“总兵大人，凭引无误！”
胖掌柜扯着嗓子高喊。
“来人啊！给总兵大人，上货！”
商号里冲出十几个伙计，一个个龙精虎猛，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始往外搬东西。
一袋，两袋，三袋。。。足足十大袋精白米！
五大袋黄小米！
还有两大块青盐砖！一整匹棉布！
东西堆在郭登面前，成了一座小山。
全场数万士兵，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就那几张纸片片，换了这么多东西？
这。。。这他娘的是真的？
郭登转身，指着那堆粮食，对着全军怒吼。
“都看清楚了！这就是太子殿下给大家的承诺！”
“足额！足量！不克扣一分一毫！”
“所有克扣你们军饷的狗官和粮商，都被太子爷连根拔了！从今往后，咱们的军饷，太子爷亲自盯着！谁他娘的再敢伸手，就剁了谁的爪子！”
轰！
人群炸了！
一个离得最近的百户，颤抖着声音喊：“总兵大人，这。。。这能换是真的？”
“废话！老子会拿自己的俸禄跟你们开玩笑？不信的，自己上来试试！”郭登吼道。
那个百户，还有几个胆大的军官，哆哆嗦嗦的拿出刚发到手的凭引，冲了上去。
兑付，核对，盖章，搬货。
流程走的飞快，一分不差！
当那几个军官，也真的把一堆堆的粮食布匹搬出来时，整个军队彻底疯了！
“是真的！是真的！天爷爷啊！那纸竟然能换粮食！”
“我的天，我这一张总旗的凭引，换的米，够俺家婆娘娃子吃上三个月了！”
“别挤！都他娘的排好队！”
士兵们涌向商号，原本还算齐整的队形瞬间乱了。
“谁敢乱！老子砍了他！”
“都给老子排好队！一个一个来！人人有份！”
将官们声嘶力竭的维持着秩序。
欢呼声，吼叫声，惊叹声，汇成了震天的声浪，冲破云霄。
人群中，一个断了半截左耳的老兵，看着眼前的景象，却没动。
他叫王老七，从军十二年了。
从一个毛头小子，打熬成了一身伤疤的老兵油子。
十二年来，军饷就没领足过一次，家里老娘婆娘孩子，靠着几亩薄田苦苦支撑。
前几年，他娘病了，想吃顿白面馒头都吃不上。
他手里攥着那张薄薄的，却画的很好看的凭引，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怀疑。
直到他身边一个又一个的弟兄，扛着比自己还高的麻袋，哭着笑着从他身边跑过。
“老七！愣着干啥！快去啊！是真的！”
王老七才从梦里惊醒，麻木的跟着人群，排到了队。
轮到他时，他手抖的厉害，快要拿不稳那张纸。
“军爷，您拿好。”胖掌柜笑眯眯的，客气的很。
核对，盖章。
“一等兵王老七，凭引一张！兑白米两袋，小米一袋，盐砖半块！”
当两个伙计，嘿呦嘿呦的将三袋沉甸甸的麻袋扛到他面前时。
王老七，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伸出那双满是老茧和裂口的手，颤抖着，摸了摸麻袋。
糙糙的，硬硬的。
里面是实实在在的粮食。
他猛的解开一袋，把手插了进去。
温润，饱满，颗粒分明。
是精白米！
是他快十年没碰过的精白米！
王老七猛的抬起头，张着嘴，想喊，喉咙里却堵着东西，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看着眼前小山一样的粮食，看着身边弟兄们一张张狂喜到扭曲的脸。
眼泪，就这么涌了出来。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站在那里，任由两行浑浊的泪水，划过他那张被风沙刻满沟壑的脸。
他慢慢的，慢慢的，蹲下身子。
伸出双臂，死死的抱住那袋白米。
然后，这个在瓦剌人的刀锋下都没眨过眼的七尺汉子，把脸埋进麻袋里，肩膀剧烈的耸动着，发出了野兽哀嚎般的，压抑了十几年的痛哭。
“娘。。。俺有米了。。。”
“娃。。。爹有米了。。。”
“呜呜呜。。。”
他的哭声，点燃了全场。
一个，两个，十个，上百个。。。
无数的铁血汉子，抱着怀里沉甸甸的粮食，或嚎啕大哭，或掩面而泣。
这是军饷。
是他们被践踏了无数次的尊严和希望。
今天，太子殿下，帮他们找回来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朝着京师的方向，重重的跪了下去。
“谢太子殿下天恩！”
扑通。
扑通。
数万将士，齐刷刷的，黑压压的跪倒了一片。
“谢太子殿下天恩——！”
“吾等愿为殿下，效死——！”
声浪汇成一股洪流，带着最真挚，最炽热的感激和忠诚，在大同府的上空，久久回荡。
高台上，郭登看着眼前这一幕，虎目含泪。
从今天起，大同这十万边军的魂，不再属于朝廷，也不再属于皇帝。
他们的魂，只属于那个远在京师，素未谋面，却给了他们饱饭和尊严的九岁太子。
一骑快马从南方官道疾驰而来，插着红色令旗，在跪倒的人群中辟开一条路，直冲高台。
“报——！”
“京师八百里加急密信！”
信使滚鞍下马，从胸口掏出一根蜡丸封口的铜管，高高举起。
郭登心中一凛，接过铜管，捏碎蜡丸。
里面是一张小小的纸条。
纸条上没有称谓，只有一行刚劲有力的字。
“粮票事小，格物为大。军国重器，朕与汝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