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日行程尚算平稳。
他埋首赶路,凭借远超常人的意志,尽管道路崎岖,但还是估摸行出近四十里。
日落时分,官道旁一处背风的土坳成了栖身之所。
沉默地铺开牛皮,生火、烧水,将硬肉干与炒面搅入沸水,熬煮成一锅粘稠的糊糊。
他机械地吞咽着,味觉已钝化,食物仅是维系躯壳的燃料。
饭后,添几根枯枝,让篝火维持一点微光。随即裹紧厚重的羊皮,蜷缩如石。
极度的疲惫瞬间将他拖入昏睡深渊——肉体的极限消耗,是他对抗记忆洪流唯一的堤坝。
偶有商队或行人路过,瞥见这蓬头垢面、背负沉重行囊的“羌人”身影,便也见怪不怪,无人问津。
在这条连接着战乱与未知的南道上,孤独的漂泊者,俯拾皆是。
就在江逸风踽踽南行之际。
一支队伍正意气风发地疾驰在通往松州的官道上。
汪植所率的二十余名师兄弟,皆是阿史那月精心淬炼的道兵,身手矫健,骑术精湛。
快马如龙,装备精良,一路扬鞭,畅想着寻得主上、建功立业的荣光,士气高昂如虹。
“师兄,听闻松州已是番汉杂处,鱼龙混杂,我等到了需得谨慎。”一名年轻师弟提醒道。
汪植意气风发,马鞭遥指前方苍茫群山:“何惧之有?我等乃恩师多年心血所铸,岂是边鄙蛮夷可轻侮?寻主上,方为第一要务,都打起精神来。” 众人轰然应诺,马蹄踏碎山道,卷起蔽日烟尘。
他们跨越陇山,深入岷山腹地。
地势节节攀升,空气悄然稀薄,然初时的亢奋,掩盖了身体深处细微的警告。
甫一踏入松州城,这座盘踞高原的古城,便给了这群来自低地的“精锐”一记当头棒喝。
入住客栈当夜,无形的枷锁骤然收紧。
先是零星几人感到头颅胀痛、胸闷如堵,气息短促。初时只道是旅途劳顿,未以为意。
然病势如瘟疫蔓延,次日晨起用饭时,大堂已冷冷清清——大半人马瘫软在床榻之上,呻吟声此起彼伏。
“大师兄……我、我不成了……头要炸开了……”一名平日龙精虎猛的汉子,此刻面如死灰,蜷缩如虾,连抬手的力气都已耗尽。
更可怖的是,几名皮肤较嫩的师弟,面颊、手背迅速浮现骇人的红肿,继而干裂、脱皮,甚至渗出黄水,溃烂不堪——那是高原凛冽的紫外线与无情的风沙联手刻下的灼痕。
最惨烈的,是那位素有洁癖的小师弟。
他难忍数日风尘,当夜便偷偷烧水沐浴。未及子时,高烧骤起,呼吸急促如破败风箱,面颊呈现出不祥的潮红与紫绀交错的死色,神志昏沉,呓语连连,眼见已到生死边缘。
汪植自身亦觉头晕目眩,唇色乌紫,仍强撑巡视各房。
所见景象令他心胆俱寒:昨日尚生龙活虎的兄弟,此刻如遭霜打的秋草,尽数萎靡。
延请的郎中不识高原恶疾,把脉后连连摇头:“此乃瘴疠侵肺,水土大违,邪热壅塞。需静卧服药,万不可再感风寒劳顿。” 开了些清热化瘀、安神补气的汤药,然灌下去如石沉大海。
客栈内药气弥漫,呻吟不绝。
昨日还意气风发的寻人精锐,转眼成了气息奄奄的病号营。
汪植倚窗而立,望向窗外苍莽的雪山与城内迥异的高原面孔,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无力感,如冰水般浸透四肢百骸。
他此刻才刻骨地明白,为何大唐雄师睥睨天下,却对吐蕃高原用兵维艰——
这片天地本身,就是一道无法逾越的、沉默而残酷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