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的仪仗队消失在山道尽头，寨中的喧嚣也随之沉寂，仿佛一场大戏落幕后的空旷。
然而，林昭的眼神却比之前愈发锐利，他没有半分松懈，转身对身侧的阿岩低声下令，声音冷得像淬火的钢：“彻查寨中，特别是昨夜子时之后，所有人的行踪，任何一点不寻常的泥印都不要放过。”
阿岩没有多问，他早已习惯林昭这种风平浪静下的雷霆手段。
他知道，钦差在时，蛇鼠尚会藏匿；钦差一走，才是真正引蛇出洞的良机。
半个时辰后，回报来了。
陈九章祠堂的后墙根下，发现了一串新踩的泥印，不同于寨中巡逻兵丁的制式靴印，这印痕更轻，落脚点更刁钻，显然是刻意避人耳目。
泥印的方向，直指北渠那道早已废弃的旧断口。
林昭站在那串脚印前，脑海中轰然闪过一个尘封的名字——裴元贞。
那是多年前的一场惨烈守城战，裴元贞佯装归顺，骗取信任，最终却在深夜引叛军从一处被忽视的旧水道入城，导致满城血流成河。
历史的教训，总是带着刺鼻的血腥味。
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往往是更大风暴的序曲。
这串脚印，就是那不祥的序曲。
当夜，帅帐之内，烛火摇曳。
林昭召来了周九。
此人年过五旬，曾是军中最好的斥候，一双耳朵能于百步之外分辨风中草叶的不同响动。
“周九，”林昭开门见山，“你耳力尚清否？”
周九身形瘦削，闻言只是抬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耳朵，那双耳朵轮廓分明，仿佛随时都在捕捉着空气中微弱的振动。
他平静地回答：“回大人，三步之外，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我还能听得分明。”
林昭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寒光，点了点头：“好。明日，我要在寨中设一间‘静室听账’，不审人，只听账。我要你……听出谁在说谎。”
翌日，寨中粮仓的三名账房被带到了一间临时清空的营房。
林昭端坐主位，面无表情，只说了一句规矩：“三位都是老人了，寨中近三月的粮草出入，想必都烂熟于心。现在，轮流口述，不得翻看账册，全凭记忆。”
三名账房面面相觑，心中虽有疑虑，却不敢违抗。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隔壁暗室里，周九闭目静坐，指尖在身前的木桌上随着账房的语速，极有规律地轻轻叩击，仿佛在为一段无声的乐曲打着节拍。
更远处，一个身影瘦小的少年，小哨，则蜷缩在一堆柴草之后，手中握着一截细长的竹哨，他模仿着账房们每一次汇报的语速、呼吸的深浅、以及不经意的停顿，用长短不一、高低有别的哨音，将这一切无形的声音“记录”下来。
三轮口述下来，已是午后。三名账房口干舌燥，精神紧绷到了极点。
暗室的门被推开，周九走了出来，他睁开眼，眼中精光一闪而过，直视林昭：“大人，西仓账房孙德才，在报秋收新粮入库数时，前后三次口述，数字一致，但都比实际仓容多报了二百四十石。并且，每当说到这个数字时，他会下意识地连续吸气三次，心跳加速，导致他拿在手里的笔，有一次不自觉地停顿，在纸上留下了一个墨点。”
话音刚落，隔壁的小哨吹响了竹哨。
哨音先是平稳流长，模拟着正常的报账语速，紧接着，突然变得急促短续，还夹杂着一声沉闷的“呼哧”声，最后以一声尖锐的短音收尾。
这活灵活现的声音，正是孙德才心虚时的完美重现。
林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三次吸气，一次笔停。这不是记错了，这是心虚到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了。”
陆文远连夜将周九和小哨的“记录”整理出来，竟绘制出了一张匪夷所思的“账语波动图”。
图上清晰地标示出，凡是虚报的账目，其对应的声音记录都会出现一个短促的吸气波峰和笔尖顿挫的标记。
一张大网就此撒开。
林昭命周九连夜做了一本假账，故意在账上多记了三百石麦子入库。
同时，他把小哨叫到跟前，教了他一首童谣。
第二天，寨中各处便响起了稚嫩的歌声：“新仓满，旧窟空，九章田里藏蛀虫……”
歌声像长了脚的虫子，钻进每一个心中有鬼的人的耳朵里，让他们坐立难安。
当天深夜，小哨如一只狸猫，悄无声息地伏在西仓账房孙德才的院墙外。
没过多久，他便听到院内传来压低了的对话声。
“……不能再等了，那姓林的手段太邪门……明晚子时，一把火烧了账册，就说是鼠患引燃了灯油，死无对证！”一个陌生的沙哑声音说道。
孙德才的声音带着颤抖：“好……就这么办！”
墙外，小哨的竹哨悄然响起，发出一阵独特的音节：断续三响，仓后有人。
这是他和阿岩约定的信号。
次日夜里，月黑风高。
一道黑影鬼鬼祟祟地潜入粮仓重地，手中拿着火折子，正欲点燃堆积的账册。
说时迟那时快，数道人影从黑暗中猛扑而出！
阿岩和他手下的亲兵早已在此守候多时。
那黑影反应极快，受惊之下竟不恋战，反手将一个布包砸向众人，趁着众人躲避的间隙，身形如猿，几个起落便翻墙逃去，消失在夜色中。
阿-岩没有下令追击，他捡起地上的布包，里面是一些已经烧了一半的账册残页和一些灰烬。
其中一张残页上，还有半行未被烧毁的字迹，墨迹清晰：“……兑粟于赵氏米行”。
残页被送到林昭面前，他拿起那焦黑的纸片，用指尖轻轻摩挲着它的纹路和质地，嘴角再次浮现那抹熟悉的冷笑：“又是元载旧党惯用的‘青藤皮纸’。看来，这蛀虫的根，比我想象的还要深。”
他没有下令全城搜捕，反而让陆文远将这半张残页拓印了上百份，并附上了一篇他亲手编写的，名为《信童策》的册子。
册子用最简单的图文教导孩童如何辨认纸张、记忆特殊标记。
他命令小哨，将这些东西分发给各寨学堂里的孩子们，让他们每日诵读：“识得青藤纸，便是防奸时。”
此举让众人大惑不解，但无人敢质疑。
三天后，一个奇特的场景出现在了寨中的临时公堂上。
一名年仅七岁的女童，怯生生地举起了手，大声报告：“大人，我阿爹前天卖余粮给赵氏米行，那个掌柜写契约用的纸，就是‘青藤纸’！”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条由一个七岁女童提供的线索，如同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整个布局。
顺着赵氏米行这条藤，一个横跨三州，通过“虚报库存、套取官粮、私下倒卖”的庞大贪腐链条被连根拔起。
林昭站在晒谷场上，当着全寨百姓的面，亲手点燃了那本三百石的假账。
熊熊烈火中，他洪亮的声音传遍每一个角落：“以前，寨中的账，在乡老的手里，在账房的册子里。从今天起，这账，更在每一个学童的眼睛里，在每一个孩子的口中！”
夜深了，寨中恢复了宁静。
小哨吹起了新学的调子，悠扬而清亮。
在他身后，七名被选拔出来的信童列队而出，他们腰间都挂着一模一样的竹哨。
随着小哨的领奏，七支竹哨齐鸣，声音汇聚在一起，清越嘹亮，仿佛初春的第一声滚雷，在山谷间回荡。
远处的一个山头上，一点灯火温暖而明亮。
那是那个七岁女童的家，她家的墙上，新挂上了一张官府奖励的红契。
灯火下，红契旁边的墙壁上，用稚嫩的笔迹，清晰地批注着三个字——青藤纸。
寨中的人心安定了下来，新的秩序正在建立。
林昭站在高处，望着那点温暖的灯火和远处更深的黑暗，心中却没有半分松懈。
蛀虫被清除了，可土地本身，却似乎在酝酿着另一场截然不同的考验。
他抬起头，望向深邃的夜空。
今夜无星无月，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潮湿和沉闷，仿佛大地在屏息，等待着什么。
那是一种比人心更难预测、比刀剑更无情的力量，正在悄然聚集。
寨中账目已平，可这天地的账本，似乎才刚刚要翻开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