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汗的金帐里,狼头旗在炭火盆前翻卷如活物。
林昭看着老可汗将虎符拍在案上,铜锈混着奶香漫开——那是回纥最精锐的三千铁鹞子,马镫上还沾着漠北的霜。
萨仁,你随唐使监军。可汗的声音像劈柴,我要看着这把刀,砍在安禄山的后颈上。
萨仁格格的银步摇颤了颤,她伸手接过虎符时,腕间银铃与林昭腰间的陶哨撞出轻响。
林昭注意到她指节泛青——这个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公主,此刻竟在用力克制颤抖。
帐外突然炸开一声冷笑。
骨咄禄裹着的银狐裘落满雪,像披了层凝固的血。
他盯着林昭腰间的虎符,喉结滚动两下,最终甩袖而去,皮靴在雪地上踩出深深的坑,每一步都像要把地面砸穿。
他恨你。萨仁突然用汉语说,指尖抚过虎符上的云纹,但更恨他自己——昨日你吹陶哨时,他的手在抖。
那是他阿爸教他的调子,当年他阿爸就是靠这调子,从突厥骑兵刀下救回整个部落。
林昭没接话。
他望着骨咄禄的背影消失在雪幕里,想起阿史那烈前夜的密报:骨咄禄的快骑已出西境,带着可汗印信的假令。
他要让唐使死在归途,到时候回纥可以说是边军误杀,既毁了盟约,又不用担背信的骂名。
当夜,林昭在毡帐里摊开地图。
烛火被风扯得东倒西歪,把阴山南麓的褶皱照成狰狞的兽牙。
阿史那烈缩在角落,冻得鼻尖通红:那老匹夫选的是阴山隘口——风雪最凶的地方,马蹄声会被雪吸走,等发现时......
等发现时,我们的人头已经挂在他帐前。林昭用炭笔在隘口画了个圈,但他忘了,风雪能吞声音,也能传火信。
他突然抬头,目光扫过帐外——阿灰裹着破毡子坐在风口,长矛尖结着冰棱。
那小子的脚肿得像发面馍,是前日过河时冻伤的,军医说再走十里,脚趾就得喂狼。
可他偏要跟着断后,说我阿爹当年当斥候,断后时被狼咬掉半条腿,也没喊过疼。
明日启程,分七队。林昭把炭笔一折两段,每队隔十里,火油坛和陶哨分着带。
萨仁格格,若我死在隘口——
没有若。萨仁打断他,手里攥着柄短刀,刀鞘上镶着绿松石,我既挂了监军的牌子,就和你共命。她顿了顿,又补了句,再说了,你死了,谁教我吹那陶哨?
林昭没笑。
他解下陶哨,放在手心里焐了焐——这是离开睢阳时,张巡塞给他的,说是用城门口老槐树的枝子削的。
此刻哨身还带着他的体温,像块烧红的炭。
第二日启程时,风卷着雪粒子抽在脸上,像抽皮鞭。
林昭数了数队伍——七骑,每骑都背着个油皮裹的坛子,油布里渗着腥气。
阿灰落在最后,长矛拄地,每走一步都在雪地上戳出个血洞——他的棉鞋早烂了,脚腕上缠着的布带浸着黑血。
阿灰,跟紧火奴。林昭勒住马,你要是摔了......
我阿娘说过,当兵的摔了可以爬,当逃兵才是爬不起来。阿灰吸了吸鼻子,呼出的白气里带着血沫,将军放心,我断后断得比我阿爹好。
林昭喉咙发紧。
他踢了踢马腹,雪沫溅起来,模糊了阿灰冻得发紫的脸。
阴山隘口的风是倒着吹的。
林昭刚转过山嘴,就觉耳膜一胀——那是雪下有震动。
他猛拽缰绳,马前蹄扬起,雪块簌簌落下。
阿灰!他吼了一嗓子。
最后面的阿灰突然用矛杆重重顿地。
这小子的耳朵比狼还灵——雪下的震波不是马蹄,是千人潜行时,皮靴碾过冰壳的脆响。
骨咄禄的私兵!阿史那烈的声音都变了调,他们穿了毡底靴,裹了羊皮,想混在雪里!
林昭的手按在腰间的陶哨上。
他扫了眼地形:隘口是条峡谷,两边是陡崖,谷口堆着半人高的雪堆——正好当火油坛的引信。
弃辎重!他抽出腰刀,刀光劈开一团雪雾,火奴带三坛去谷口,用湿草盖引信!
萨仁跟我往左,阿史那烈往右,阿灰......
我断后!阿灰已经拨转马头,长矛上的红缨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将军快走!
等火起了,我给你们喊号子!
林昭咬着牙,踢马冲进风雪里。
他听见身后传来阿灰的骂声:狗日的骨咄禄,爷爷的长矛尖儿还没尝过回纥人的血呢!
三更时分,风突然转了向。
林昭缩在崖缝里,睫毛上的冰碴子刺得眼睛生疼。
他望着谷口——二十几个黑影正猫着腰往谷里钻,皮甲在雪地里泛着冷光。
来了。萨仁的声音贴着他耳朵,带着热气,他们举着火把,想借火光找我们的尸体。
林昭摸出火折子,手心里全是汗。
他吹了声短哨——这是和火奴约好的暗号。
谷口突然腾起一团火星。
不知是风卷的,还是火奴的火折子着了,那点火星掠过湿草,一声烧着了。
湿草本不易燃,可浸了火油的湿草——林昭看着火星子像长了腿,顺着草蔓爬到油坛上,的一声,第一坛火油炸了。
烈焰裹着雪粒冲上天,把峡谷照得亮如白昼。
第二坛、第三坛接着炸,火舌舔着崖壁,雪在火里化成雾,又凝成冰,落下来时带着焦糊味。
林昭抽出刀,率先冲下崖。
萨仁的短刀擦着他耳边飞过,钉进一个叛军的咽喉。
火奴的箭像下雨,每支箭都蘸了火油,射在哪里哪里就着。
混乱中,林昭听见一声惨叫。
他转头,正看见阿灰的长矛刺穿两个叛军的胸膛,可那小子的马被火燎了屁股,发了疯地往崖边冲。
阿灰!林昭喊。
阿灰回头,脸上沾着血和灰,倒像是笑了:将军,我没当逃兵!
话音未落,马踩碎了崖边的薄冰。
林昭看见阿灰的身体飞起来,像片被风卷走的叶子。
他扑过去抓,只抓住一截断矛,矛杆上还留着阿灰的体温。
娘,我没当逃兵!
这声喊撞在崖壁上,又被风吹回来,撞进林昭的耳朵里。
他跪下来,把陶哨系在崖边的枯枝上——那是睢阳的老槐树削的,此刻沾着阿灰的血,红得像团火。
黎明时,残部在山南汇合。
萨仁递来一封军报,绢帛上的血还没干:史朝义聚残部五万,欲夺洛阳。
若回纥兵不至,恐难守。
林昭把军报揣进怀里,那里还躺着阿灰的信——出发前塞给他的,说要是我死了,麻烦将军帮我带给我娘。
信角沾着血,摸起来硬硬的。
我们没带回三千兵。他望着南方,那里的云被雪映得发白,像洛阳城的墙,但带回了比兵更重要的东西——回纥的狼崽子们知道,唐人说的话,比阴山的石头还硬。
风突然大了。
残雪卷着灰,往南飘去,像千万个信使。
林昭听见远处传来闷响,分不清是风声还是战鼓。
他摸了摸腰间的虎符,又摸了摸怀里的信,翻身上马。
他说,洛阳的雪,该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