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的手指在火鸽爪上的布片上摩挲两下，墨迹未干的触感像块烧红的炭，烙得掌心发烫。
西隘方向的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他望着山影里若隐若现的七道黑影，喉结动了动——那是叛军新筑的哨寨，像七根楔子钉在朔方粮道旁。
陈七。他转身时斗篷扫落肩头积雪，去地图房，把西隘七寨的沙盘摆开。
值夜兵的脚步声在雪地里闷响，火雀营的骨干们陆续推门进来时，帐内的炭盆正爆着火星。
陈七搓了搓冻红的手，目光扫过林昭发梢的冰碴子，没说话，只把腰间的横刀往桌上一磕——这是他们特有的暗号，意思是听你调遣。
小伍抱着鸽笼缩在角落，鼻尖冻得通红，却仍踮着脚往沙盘前凑。
他养的火鸽在笼里扑棱翅膀，羽毛扫过他耳尖，像在问：要放我出去吗？
林昭的手指按在沙盘上最西头的寨子，指甲几乎掐进松木刻的寨墙上：叛军趁郭子仪将军被使者纠缠，想断我们的粮道。
七寨互为犄角，正面打，咱们得折半条命。他抬头时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最后停在小伍身上，但咱们有眼在千处——小伍，放风火双鸽
小伍的眼睛亮了。
他掀开鸽笼，三只火鸽扑棱棱飞上帐顶，其中两只爪子系着染了朱砂的布片，另一只的布片却浸了墨汁。
林昭盯着它们绕梁三匝，突然挥手：鸽群撞开帐帘，雪光跟着涌进来，把三只鸽子的影子投在雪地上，像三簇跳动的火苗。
两真一假。林昭指了指沙盘东边的山口，真信报西隘有唐军动向，假信说咱们要袭东边。
叛军哨骑贪功，必然分兵追假信。他抓起炭笔在沙盘上画了道红线，等他们调走三成兵力，咱们夜袭。
陈七突然闷笑一声：好个声东击西，可要是叛军不上当？
阿史那拔的脑袋还挂在城门楼子上。林昭摸出腰间的火折子，新换的叛军头目没见过咱们的手段，肯定急着立威。他的声音沉下来，再说...咱们等不起。
帐外的更鼓敲过三更时，林昭带着赵二的死士队摸上第一寨后山。
雪被踩得响，他蹲在块大石头后面，能看见寨墙上晃动的火把影子。
小伍突然伏地，耳朵贴住雪地，手指猛地收紧——他养的鸽子正绕着寨子盘旋，翅膀带起的风惊了马厩里的战马。
马在踢槽。小伍压低声音，可没炊烟。他抬头时睫毛上沾着雪，昨儿后半夜我放鸽子探过，灶膛里没余温。
林昭的瞳孔缩了缩。
他想起三个月前睢阳城下，叛军也用虚营诱过张巡的兵——原来阿史那拔虽死，这帮杂胡倒学精了。
他反手拍了拍赵二的肩膀：改计划，不袭寨，埋火油囊。
赵二的刀疤在雪光里泛青，他解下背上的布囊，里面整整齐齐码着陶瓮，瓮口塞着浸油的棉絮：早备着呢，您说埋哪儿？
林昭指了指寨墙下的巡夜道：每隔三步埋一个，用松针盖严实。他摸出腰间的鹰哨，等巡夜队过来，我吹三声长哨，你们就——
炸他娘的！赵二咧嘴笑，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
雪越下越密，林昭数着更鼓等到子时三刻。
巡夜队的脚步声混着马嚼子的脆响传来时，他把鹰哨抵在唇边，吹了三声悠长的调子。
山风卷着哨音撞进寨墙，巡夜兵的灯笼突然顿住——他们看见雪地里有团黑影，举着刀就扑过来。
第一声炸响震得林昭耳膜发疼。
陶瓮碎裂的声音混着火焰的声，映得寨墙一片通红。
赵二的死士队从两侧包抄，第二寨、第三寨的火光几乎同时腾起——原来每个虚营周围都埋了火油囊，叛军巡夜队像撞进了火网。
李承业站在帅府城头时，正看见第七寨的火光冲上云霄。
他的狐裘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手指掐着城砖，指节发白。
陆文远不知何时站在他身侧，望着那片火海低声道：火雀营不靠人数，靠的是每一只鸽子、每一阵风、每一块地动。
侥幸。李承业的声音发紧，可话音未落，西隘主寨突然爆出更大的火光。
他眯眼望去，只见几个黑影扛着油桶撞进粮仓，为首的正是赵二——那家伙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叛军令符，竟混进了主寨！
好个里应外合。陆文远轻笑，林校尉连主寨的换防时辰都摸准了。
叛军主帅的怒吼隔着半里地都能听见。
他亲率三千骑兵杀向火雀营驻地时，林昭正带着陈七在林子里布回音哨阵。
竹哨被削成不同长短，绑在树杈上，夜风穿过时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啸。
叛军骑兵刚冲进林子，东边的哨子响，西边的哨子也响，马队顿时乱了阵脚。
赵二就是这时候从背后杀出来的。
他用油布裹住双脚，带着死士队摸进敌阵，刀光在雪地里划出一道道血痕。
林昭看见他扑向敌将的战马，长矛刺穿他胸口的瞬间，他却死死抱住马腿，把敌将拽下马来。
叔——赵二的声音混着血沫，我替你看了胜仗...
林昭的横刀砍进敌将脖颈时，血溅在他脸上，烫得他睁不开眼。
他跪在雪地里，把赵二的头抱在膝上，那家伙的血浸透了雪地，染红了他胸前的旧疤——和王强的血书，和睢阳城头的血，一个颜色。
黎明时分，七寨的残烟还没散尽。
林昭捧着赵二的染血甲胄走进帅帐时，郭子仪正对着案上的叛军名册发怔。
他把甲胄轻轻放下，墨迹未干的战报压在下面：此战非为功，为证——睢阳人，未降。
郭子仪抬起头，眼角的皱纹里泛着水光。
他抓起笔在奏疏上重重落下墨：林昭者，睢阳孤忠之后，今以血战洗冤。
李承业站在驿站的残垣边，望着火鸽群从帅帐方向腾空而起。
它们扑棱着翅膀往长安去，爪上的布片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极了林昭那天甩在他脚边的血书。
他摸了摸怀里的诏书，追谥宜削四个字突然变得滚烫，烫得他手指发颤。
雪停了。
东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有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裹着碎冰碴子的风里，隐约能听见长安诏使的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