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第一节课沉闷的下课铃终于响了,如同赦免的号角,教室里瞬间充满了挪动桌椅的刺耳摩擦声、拉链开合的细碎声响和学生们迫不及待的喧哗。
七鱼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将她的半边身子晒得有些发烫。
她犹豫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新牛仔裤上坚硬的缝线。
昨晚没睡好,加上早晨的紧张,她感觉喉咙干得发紧,小腹也还残留着上周那种熟悉的、隐隐的坠胀感,提醒着她身体内部持续的、不受欢迎的变化。
她偷偷看了看周围,同学们已经三三两两地起身,说笑着往外走。
不能再拖了。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潜入深水,迅速把桌上那几支笔胡乱塞进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里,低着头,像一尾试图融入鱼群的沙丁鱼,快步朝着教室门口走去。
刚迈出门口,视线还紧张地黏在反光的水磨石地面上,就猝不及防地一头撞上了一个带着热气和汗意的、结实的胸膛。
一股熟悉的、带着少年荷尔蒙的汗味和廉价洗衣粉混合的、极具辨识度的气息冲进鼻腔。
“哎哟,不好意思啊同学!”一个有点耳熟、总是带着点大大咧咧劲儿的大嗓门在头顶响起,道歉也显得漫不经心。
七鱼猛地抬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瞬间停止了跳动!
是张强!他旁边还站着笑嘻嘻的李铭。
两人都是一副刚经过剧烈运动的样子,额头上布满亮晶晶的汗珠,运动t恤的前襟湿了一小片,张强的手指还在灵活地转着一个有些磨损的旧篮球。
张强的目光在她脸上快速扫过,像扫描二维码一样迅速,没有任何多余的停留,眼神里只有对不小心撞到陌生人的一丝敷衍歉意。
他甚至没等七鱼有任何反应,就立刻转过头,继续跟旁边的李铭嚷嚷,语气带着运动后的亢奋:“刚才那个球你传得太慢了!妈的,不然我肯定空接进了!”
李铭毫不客气地回嘴,露出两颗虎牙:“得了吧你!自己弹跳力不行,甩锅给我?那球能接到就不错了!”
两人旁若无人地说笑着,肩膀亲热地挨着肩膀,带着一股热烘烘的朝气,从像被瞬间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的七鱼身边擦了过去,带起一阵微热的、带着汗味和球场塑胶气息的风。
七鱼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钉在了人来人往的走廊中央,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成了冰。
他们……真的没认出她?
在路上遇见还有理由,但在教室遇上了,张强那声“同学”还叫得那么顺口自然,眼神里清澈见底,连一丝一毫的疑惑或者熟悉感都没有。
她甚至能清晰地闻到他们身上残留的、熟悉的、属于夏日午后篮球场的、阳光暴晒下的塑胶地面味道,那味道曾经也弥漫在她的衣服上。
就在她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何反应时,已经走出去几步远的李铭,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咦?”了一声,停下脚步,扭过头,又朝着七鱼这边仔细望了一眼,目光里带着点探究。
七鱼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低下头,让刘海遮住大半张脸,加快脚步就想往走廊另一头相对安静的女洗手间方向冲,感觉整个后背的肌肉都绷得像一块铁板。
“强子,”李铭用手肘捅了捅身旁还在比划投篮动作的张强,压低了些声音,但那嗓音在嘈杂的走廊背景音里,还是像钢丝一样,清晰地钻进了七鱼过度敏感的耳朵里,“刚才不小心撞你那个妹子,看着挺白净的啊,侧脸感觉好他妈眼熟,到底是哪个班的?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张强也被他引得回过头,视线带着几分随意,落在七鱼匆匆走开的、穿着新衣服而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上,上下打量了几秒,然后满不在乎地咂了咂嘴,用手背抹了下额头的汗:“不认识。没见过的生面孔。是挺白,就是太瘦了,跟豆芽菜似的,没啥看头。”
他甚至还习惯性地用手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一个平坦的曲线,发出那种男生之间惯有的、带着点戏谑的嘿嘿笑声。
“滚你妈的!脑子里能不能想点正经的!我就是觉得好像在哪见过,随便问问。”李铭笑着捶了他肩膀一拳,两人立刻又勾肩搭背,话题迅速切换回了刚才球场上的某个争议判罚,声音渐渐被人潮淹没。
七鱼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进了空无一人的女洗手间,反手“砰”地一声关上门,背靠着冰凉刺骨的白瓷砖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
洗手间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道,刺鼻得让人头晕。
她抬起头,看向墙上那面光洁的镜子,里面清晰地映出她此刻通红得像要滴血的脸颊,和因为剧烈情绪波动而微微发红、泛着水光的眼眶。
张强那句带着轻蔑点评的“没啥看头”,和李铭那声自然而然的“妹子”,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她的耳膜,扎得她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屈辱感如同岩浆般在血管里奔涌。
是侥幸吗?
毫无疑问。
张强和李铭,这两个曾经熟悉的“兄弟”,竟然真的没有认出改头换面的她。
这冰冷的事实,恰恰证明了苏婉清那套看似不近人情的理论和方法是何等有效。
这身“合身的、普通的”新衣服,和那一点点勉强挺直的脊背,竟然真的让她从一个“引人侧目的怪人”,成功地“消失”在了茫茫人海,成了一个他们眼中不值得多看一眼的、陌生的“女同学”。
但与此同时,另一种更复杂、更汹涌的情绪,像打翻了的五味瓶,猛地冲上心头。
荒诞。
无比的荒诞。
曾经一起在烈日灼人的篮球场上挥汗如雨、为了一个球权争得面红耳赤、打完球后毫无形象地勾着脖子、互相笑骂着去小卖部抢购冰镇汽水的兄弟,现在却用打量、评价陌生女生的眼光,如此自然、甚至带着些许轻浮地扫过她,讨论她的肤色是白是黑,甚至……毫不避讳地评论她刚刚开始发育、让她自己都羞于面对的胸部。
一种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屈辱感,和一种近乎黑色幽默的、让人想哭又想笑的荒谬感,死死地交织在一起,让她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抽搐,恶心得想吐。
她踉跄着扑到洗手池边,猛地拧开老旧的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地涌出。
她用手捧起冷水,用力地、一遍又一遍地拍打在自己滚烫的脸颊上,试图用这物理的冰冷来浇灭内心灼烧的火焰,让自己冷静下来。
冰冷的水珠顺着她湿漉漉的下巴和发梢不断滴落,和眼角控制不住渗出的那点湿热液体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她抬起头,水珠沿着苍白的皮肤滑落。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那个穿着米白色修身t恤、脸颊因为冷水和情绪而泛着不正常红晕、眼神仓皇失措、完全就是一个普通清瘦女学生模样的人。
一股深刻的、令人窒息的迷失感,像冰冷的深海海水,将她彻底淹没。
那个曾经在球场上奔跑跳跃、名叫七羽的男生,在他昔日并肩作战的兄弟眼中,是不是真的已经彻底“死”去了?
连一点存在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而现在占据着这具身体、需要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去扮演和维护的,就是这个连她自己都感到无比陌生、甚至有些排斥的、名为“女同学”的脆弱身份吗?
这条被强行推上的路,前方到底还有什么在等待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