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从冰冷、粘稠的沥青深渊底部，被一股微弱却顽强的力量艰难地拖拽上来。
消毒水那刺鼻而熟悉的气味，霸道地钻入鼻腔，彻底取代了记忆中最后时刻那咸腥、令人窒息的海水味道。
司徒靖是在一阵尖锐的、仿佛要裂开的头痛和喉咙深处火烧火燎般的干渴灼痛中，缓慢地恢复了意识。
他费力地掀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视线模糊、涣散，花了十几秒钟才勉强对焦。
映入眼帘的，是雪白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花板，柔和的、嵌入式的暖色灯带散发着均匀的光线，以及右手手背上埋着的、连接着透明软管的滞留针头。
他尝试着动了一下手指，随即全身的肌肉骨骼都发出了强烈的抗议，像是被一辆重型卡车反复碾过，尤其是胸腔部位，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深处隐隐的钝痛，提醒着他曾经历过怎样的生死挣扎。
他艰难地偏过头，开始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极其宽敞、装修奢华到堪比顶级酒店总统套房的病房，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繁华、彻夜不眠的夜景，霓虹灯光无声地闪烁。
旁边摆放着各种他虽叫不出名字、但一看便知价格不菲的精密医疗仪器，屏幕上跳动着平稳的曲线和数字，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运行声。
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身形精干、面容沉稳坚毅的年轻男人，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静默地伫立在离病床不远的门边阴影里。
他是阿永，司徒靖最信任的心腹助理兼贴身保镖。
几乎是司徒靖眼皮颤动的瞬间，阿永锐利的目光就捕捉到了，他立刻快步走近，在床边微微俯身，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克制后的深深关切：“靖少，您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司徒靖没有立刻回答，他重新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似乎在积攒力气，也像是在整理混乱的思绪。
几秒后，他再次睁开眼时，眼底那抹因虚弱而产生的迷茫已被一种锐利、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光芒迅速取代，仿佛刚才那个脆弱的人只是幻觉。
“水。”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
阿永立刻转身，从恒温床头柜上拿起一杯早已备好的温水，插入一根新的吸管，小心翼翼地递到司徒靖略显干裂的唇边。
司徒靖就着吸管缓慢地吸了几口，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
他微微抬手，示意够了。阿永收回杯子，轻轻放回原处。
“我睡了多久？这里是什么地方？”司徒靖的目光扫过房间内的奢华陈设，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波动。
“将近二十个小时。这里是我们司徒家控股的和熙私立医院，顶楼专属VIp区域，安保级别最高，绝对安全，请您放心。”阿永言简意赅地汇报，语气沉稳可靠，“医疗团队已经为您做了全面检查。肺部有少量吸入性积水，引发了轻微肺炎，需要抗炎治疗。另外，血液检测出肌肉松弛剂的残留成分，药效正在代谢中，会导致您感到全身无力。医生建议，需要静养几天，观察情况。”
司徒靖轻轻“嗯”了一声，靠坐在自动缓缓升起的病床上，深邃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流光溢彩的夜色，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放失去意识前那些混乱而尖锐的片段——游艇上虚伪的爵士乐、阿强那张写满背叛和贪婪的脸、刺鼻的药水味、冰冷刺骨的海水、令人绝望的窒息感……以及，在意识彻底被黑暗吞噬前，那最后的一瞥……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柔软昂贵的埃及棉被单，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我怎么被发现的？”他问，声音依旧低沉沙哑，但已经恢复了惯有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每个字都带着分量。
“官方记录是，一艘深夜返航的捕鱼船，”阿永回答得一板一眼，信息准确，“船员报告说在例行航线上看到海面有持续不散的异常水花，靠近后发现是您，当时您已经昏迷不醒。他们立刻呼叫了海警，我们的人在海警到达前第一时间接手，动用了直升机将您秘密转运到了这里。所有痕迹都已经处理干净，对外消息是您因急性肠胃炎入院休养。”
捕鱼船？司徒靖英挺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个说法，和他脑海中那段模糊却异常深刻的濒死记忆对不上。
他清楚地记得，在彻底失去意识、沉向无尽深渊的最后时刻，感受到的并非渔网粗糙的拉扯，而是……一种更轻柔的托举力，以及，一双在极深黑暗中凝视他的眼睛。
他闭上眼，排除一切杂念，努力回溯那个生死一线的瞬间。
冰冷的黑暗，无处不在的窒息压力，身体下沉的失重感，意识像风中残烛般即将熄灭……然后，一点柔和得不可思议、珍珠白中带着莹莹蓝晕的光，出现在下方无尽的墨色里。
那光晕中，一个模糊的身影以超越常理的速度靠近。
紧接着，他对上了一双眼睛——就在那幽暗得连光线都几乎被吞噬的深海，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记忆最深处——很大，很圆，眼型完美，瞳孔的颜色在极度黑暗中难以分辨，但那种清澈、明亮，仿佛自身能穿透重重水压散发出微光的感觉，挥之不去。
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惊慌，像是无意间闯入危险禁地的小鹿，但又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纯粹的关切和蓬勃的生机。
那绝不是属于经验丰富的救援人员或潜水员的眼睛，他们的眼神应该是冷静、专注甚至带着职业性的麻木。
这双眼睛里的情绪太原始、太干净，甚至……带着一种非尘世的空灵。
“不是渔船直接救的我。”司徒靖睁开眼，语气斩钉截铁，目光锐利如鹰隼般射向阿永，“在我沉下去之后，沉到相当深的地方，有人先发现了我，把我从深处托上了水面。我记得……非常清楚，是一双眼睛。”
“眼睛？”阿永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错愕，显然，这个信息完全超出了他掌握的情报和逻辑推演范围。
“对，一双眼睛。”司徒靖重复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仿佛在确认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实，“一双……很特别的眼睛。在那种深度，那种光线条件下，一个穿着专业潜水装备、进行救援作业的人，眼神应该是冷静甚至是麻木的。但那双眼睛不一样，里面有未经过训练的惊慌，有发自本能的关切……眼神纯粹得……”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记忆中仔细描摹，寻找着最贴切的词汇，“……像个在深海里意外遇到落水者、内心善良又害怕被人发现的……年轻女孩子。” 他甚至无法确定那惊慌是因为水下的危险，还是因为……怕被他这个被救者看见？
这个描述让阿永脸上的困惑更深了，他谨慎地开口：“靖少，您是不是……当时缺氧产生了幻觉？那种深度和环境下，怎么可能有……女孩子？”
他实在无法想象一个年轻女孩如何出现在那种绝境。
司徒靖没有直接反驳，他靠在枕头上，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遥远的夜空，仿佛能穿透城市的灯火，看到那片幽暗的海域。
他沉默了片刻，突然用一种近乎自言自语、带着深深思索的语气，问出了一个让阿永瞬间愣住的问题：
“阿永，你说……这个世界，真的存在……人鱼吗？”
这个问题太过突兀和……匪夷所思。
阿永足足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但基于对司徒靖的绝对忠诚和此刻对方重伤初愈的状态，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恭敬而不失理性：“靖少，您肯定是伤后体虚，加上药物影响，思绪有些纷乱了。人鱼……那只是神话传说和童话故事里的生物，现实中怎么可能会存在呢？”
他试图用理性将主人的思绪拉回现实。
司徒靖闻言，却没有立刻反驳，只是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意味深长、让人捉摸不透的弧度。
他若有所思地低语：“是吗？只是传说……”
可那双在深海绝境中看到的、清澈得不似凡俗的眼睛，以及那将他从死亡边缘托起的、难以解释的力量，又该如何解释？仅仅是濒死幻觉吗？那感觉……太真实了。
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与阿永争论，而是迅速收敛了飘远的思绪，重新将焦点拉回现实，眼神恢复了一贯的锐利与果决。他语速加快，清晰地下达指令：“三件事，立刻去办。第一，动用所有能动用的资源，不惜一切代价，查清楚这次游艇上的事是谁在幕后指使。阿强只是摆在明面上的棋子，甚至李国豪这家伙也是，我要知道真正想动我、动司徒家的人是谁，以及他们下一步想干什么。”
他加重了语气，“第二，联系我父亲，告诉他，不管这事怎么处理，我都要李国豪跟阿强付出代价！”
“第三，秘密寻找当晚救我的人。重点排查那片海域附近所有船只的航行记录，包括私人游艇、渔船、科研船甚至任何有记录的可疑船只，暗中询问有没有人目击到任何异常情况，或者是否有女性船员、乘客在那段时间行为有异。记住，是最高级别的秘密进行，不要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注意和猜测。”
阿永神色一凛，身体站得更直，立刻沉声应道：“明白！绑架的事，现有线索的指向性很明确，主要集中在‘启明集团’的李家，他们最近在和我们激烈争抢西岸那个填海造陆的大项目，动机充分。但对方手脚很干净，警方已经第一时间介入，但直接证据链还不完整，需要时间深挖。”
“至于阿强，他已经失踪了，警方正在追捕。至于救您的人……”他脸上再次露出为难和困惑，“目前……没有任何线索，就像……就像海底突然冒出来的幽灵，完全没留下任何物理痕迹，也无从查起。”
“幽灵？”司徒靖低声重复了这个词，嘴角那抹难以捉摸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些。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浩瀚的、隐藏着无数秘密的夜空，城市的灯火在他深邃的瞳孔里明灭不定。“如果真是幽灵……那就从幽灵最可能出现的地方开始找。
把当晚所有在那片海域出现过的人和船，无论大小，无论目的，给我筛一遍，一个都不要漏掉。”
他有一种极其强烈的、近乎本能的直觉，那双在深海黑暗中赋予他第二次生命的眼睛的主人，绝不仅仅是一个巧合。
找到她，或许不仅能解开他离奇获救的谜团，甚至可能触及到某些更深层、更不为人知、超越他现有认知的秘密。
这个念头，让他刚刚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的身体里，不受控制地涌起一股混合着好奇、探究欲和某种难以名状兴奋感的热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