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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汉赵争锋

景王三年七月初九,一场罕见的暴风雨席卷东赵王都新邺城。狂风裹挟着咸腥的海水气息,扑向那座日益崇尚礼法、秩序井然的都城。宫墙内新绘的“仁德教化图”被雨水浸染,墨色顺着汉白玉石阶流淌,如同这个帝国悄然蔓延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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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天南站在望海阁顶层,花白的须发在海风中狂乱飞舞。他已是古稀之年,脊背却依然挺得笔直,如同他四十年前首次穿越朝鲜与扶桑间那道凶险海峡时的模样。

“三艘船。”他声音沙哑,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远方海平面,“只有三艘回来。”

副将陆明远扶着栏杆的手微微发抖:“出征时是三十七艘,载着两千四百名大赵最精锐的儿郎。”

风雨中,那三艘船如同垂死的巨兽,艰难地向港口靠近。破损的帆布撕裂成条,在风中凄厉地拍打。曾经骄傲飘扬的东赵海旗,如今只剩下几片褴褛的布条。

林天南闭上双眼,他能想象船舱内是怎样的景象——伤痕累累的水手,缺医少药的伤员,还有那些永远留在陌生海岸的亡魂。

“孔孝儒此刻必定已在宫中。”陆明远低声道,声音里压抑着愤怒。

林天南没有回应。他想起了老文王赵桓最后一次召见他的情景。那时先王已病入膏肓,却仍坚持让人搀扶着走到海图前,枯瘦的手指划过朝鲜半岛,越过扶桑诸岛,直指那片广袤的未知海洋。

“天南,海的那边不只有财富,还有我东赵的未来。”先王的声音虽微弱,眼神却灼灼发亮,“陆地有限,海洋无垠。莫让后人困守在这弹丸之地。”

言犹在耳,先王薨逝却已三年。三年间,东赵的航船从开拓者变成了观光客,再从观光客变成了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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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夷之辈,畏威而不怀德!”

景阳宫内,太师孔孝儒的声音清越激昂,在雕梁画栋间回荡。他身着绛紫色儒袍,头戴进贤冠,每一条褶皱都透露出严谨与秩序。

“殿下,两洲之地,本化外之境。当地土着凶悍未化,不服王化,不服管教。水师远征,耗资巨万,已伤国本。今虽败绩,实乃天意,警示吾等不当穷兵黩武。”

年轻的景王赵谨端坐龙椅,眉头微蹙。他虽年尚幼,面容依稀可见其父的轮廓,气质却截然不同。

“太师之言,不无道理。”景王缓缓道,“然两洲据点,乃先王心血。若放弃,岂非不孝?”

孔孝儒躬身一礼:“殿下明鉴。孝之大道,在继志而非拘行。先王开拓海疆,其本意在于富国强兵。然今形势已异,强求反受其咎。《论语》有云:‘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待我东赵礼乐昌明,德被四海,蛮夷自然归心。”

殿中众臣纷纷附和。这些大多是景王登基后提拔的儒生,他们的衣冠越来越华丽,言辞越来越精致,离海洋却越来越远。

只有老将薛霆站出来反驳:“太傅轻描淡写,可知两洲据点每年为东赵带来多少收入?可知放弃之后,多少依靠海贸为生的百姓将衣食无着?”

孔孝儒淡然一笑:“薛将军,利者,义之和也。若只重利而轻义,国将不国。”

朝会在一片“太傅高见”的赞颂声中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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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天南没有上朝。他此刻站在港口,腥咸的海风扑面而来,夹杂着绝望的气息。

“林公!”一个年轻水手踉跄着从破损的船上爬下,扑倒在他面前,“他们都死了...张统领为了掩护我们撤退,带着重伤迎敌...我们离开时,他还在战斗...”

水手泣不成声,从怀中掏出一面被血浸透的东赵军旗。

林天南接过军旗,手指微微颤抖。他认识这个张统领,那是他老部下的儿子,今年才二十八岁,出发前刚得了个大胖小子。

“土着...土着原本和我们相处融洽。”另一名幸存者哽咽道,“我们教他们耕作,他们教我们辨认当地作物。直到...直到朝廷派来的督官强行征收他们的圣地开矿...”

陆明远一拳砸在旁边的木箱上:“我们在前方流血,他们在后方坏事!现在倒打一耙,说我们‘穷兵黩武’!”

林天南沉默地看着那三艘破船。甲板上,伤员被陆续抬下,缺医少药,哀鸿遍野。一个年轻的船员双腿已失,空洞的双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质问这命运。

“准备海爵会议。”林天南终于开口,声音冷如寒铁,“在老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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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处地下密室,烛火摇曳。

这里聚集着东赵最有权势的海洋贵族,他们的封号大多来自海上功勋,他们的财富完全依赖海洋贸易。此刻,这些平日威风八面的贵族们,脸上都笼罩着阴云。

“我的船队回来不到三分之一!”南海侯一拳砸在桌上,“剩下的不是葬身大海,就是被迫放弃在两洲的据点!朝廷一句话,我们几十年的心血全完了!”

“何止如此!”另一位贵族接口,“孔孝儒那老贼已经提议,要进一步限制民间海贸规模,说什么‘重本抑末’,要百姓安心务农!”

“安心务农?”一个年轻的海爵冷笑,“东赵可耕地不足三成,不多年前先帝鼓励海运,多少人从海上谋得生路?现在倒好,一句‘重本抑末’,就要断送千万人的活路!”

林天南静静听着众人的抱怨,直到声音渐息,才缓缓起身。

“诸君可还记得,二十年前的‘开拓令’?”他声音平静,却带着某种力量,“那时我们东赵,不过是偏居一隅的小国,陆上有强汉压制,海上有倭寇侵扰。是先王高瞻远瞩,鼓励我等扬帆出海,才开辟出朝鲜、扶桑乃至两洲的航线。”

众人安静下来,眼中闪过追忆的光芒。

“那时的王都,人人以谈论航海为荣。港口日夜不息,新船下水如鱼贯。我们的水手探索未知,我们的商队联通四海,我们的文化远播异域。”林天南语气渐沉,“而如今呢?”

陆明远接话:“如今王都只谈论诗书礼乐,港口日渐冷清。朝廷不再奖励造船,反而加大对海贸的课税。那些从未见过海的儒生,却决定着海洋的命运!”

“因为朝廷已无海洋之魂!”林天南声音陡然提高,“坐在龙椅上的殿下,读的是圣贤书,见的是宫廷景。他可知一艘海船建造之艰辛?可知一次远航需要多少准备?可知异域风土需要多少年才能理解适应?”

密室中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先王在世时,每月必亲临船厂,与工匠讨论船舶改进;每季必宴请远航归来的船长,听他们讲述海外奇闻。”林天南长叹一声,“而今上登基已久,可曾踏足过一次港口?可曾接见过一位船长?”

南海侯压低声音:“林公,您的意思是...”

“东赵的魂,一半在陆地,一半在海洋。”林天南目光如炬,“如今有人要斩断这海洋的一半,我们岂能坐以待毙?”

“我意,藏锋待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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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宫深处,景王赵谨独自站在一幅巨大的海图前。

这是文王生前最喜爱的宝物,上面标注着东赵已知的全部航线和未知的领域。在图的边缘,有两洲粗犷的海岸线,那是三年前最新补充上去的。

“父王,儿臣是对是错?”他轻声自语。

他记得小时候,父王抱着他站在这里,讲述着海洋的传奇。那些关于巨浪、海怪、黄金国度的故事,曾让年幼的他心驰神往。

但自从拜孔孝儒为师,他逐渐明白了太师所说的“王道”——稳固的疆土,有序的礼法,清晰的等级,这些才是治国之本。海洋带来的不确定性,异域文化对传统的冲击,商业发展对农耕秩序的破坏,这些都是需要警惕的。

“殿下。”孔孝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景王转身:“太傅还未休息?”

“老臣忧心国事,难以安眠。”孔孝儒躬身道,“可是为两洲之事烦心?”

景王点头:“今日见到伤亡名录,竟有二千余众。如此多性命葬送异域,孤心难安。”

孔孝儒欣慰一笑:“殿下仁德,实乃万民之福。两洲之败,恰证明开拓海外非长治久安之策。我东赵当固守根本,朝鲜、扶桑已足供发展,何须贪恋化外之地?”

“然海爵们似乎颇有微词。”

“海爵世家,重利轻义,由来已久。”孔孝儒不以为然,“殿下当逐步收拢其贸易特权,鼓励耕读传家。假以时日,这些海上势力自然削弱,不再成为朝廷之忧。”

景王沉默片刻:“但海贸岁入,仍占国库三成有余。”

“殿下明鉴,利之一物,取之有道。海上利大,风险亦大,且易使民风浮躁,不若土地可靠。”孔孝儒引经据典,“昔者管仲虽重商而强齐,终不如周公制礼作乐为万世法。”

景王的目光再次扫过海图,最终落在代表王都的那个标记上。

“或许太傅所言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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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区一家破旧的酒馆里,退伍水手李老三闷头喝着劣质米酒。

“听说了吗?朝廷要彻底放弃两洲了。”旁边桌上传来的议论声,“以后咱们的船,最远只能到扶桑南端。”

“凭什么?我弟弟死在两洲!现在说放弃就放弃?”

“还不是那些读书人搞的鬼!他们懂什么航海?”

李老三苦笑。他曾在林天南麾下服役十年,参与开辟了通往两洲的航线。退伍后靠跑短途运输为生,如今航线收缩,生意一落千丈。

“妈的,税吏今天又来了。”一个船主模样的男子抱怨,“说是要加征‘安定税’,补偿两洲撤退的损失。”

酒馆里顿时炸开了锅。

“我们补偿朝廷?谁补偿我们?”

“老子的儿子死在那个鬼地方,朝廷给过一文钱抚恤吗?”

李老三默默起身,留下酒钱,蹒跚着走出酒馆。街道两旁,曾经繁华的船具店、货栈一家接一家关门。几个孩子在泥地里玩耍,唱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歌谣:

“海洋阔,海洋深,海洋那边有黄金...爷爷去,爹爹死,留下孤儿寡母泣...”

李老三闭上眼睛。他想起多年前出航时的盛况,港口人山人海,旌旗招展,先王亲自为他们送行。那时每个人都相信,海洋才是东赵的未来。

如今,未来正在他们眼前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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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爵们的秘密会议在凌晨结束。

众人散去后,林天南独自留在密室,展开一卷帛书,开始写信。

“致南扶桑岛总督阁下...”他写下开头,停顿片刻,又继续运笔。

这封信是给他昔日部下的,如今掌管着东赵在扶桑最南端岛屿的总督。那里距离王都最远,受朝廷影响最小,海洋贵族们的势力也最为稳固。

写完信,他用火漆仔细封好,唤来最信任的家仆。

“亲手交给总督,不得有误。”

家仆离去后,林天南走到窗边,东方已现出鱼肚白。新的一天来临,但东赵的海洋时代,似乎正在走向黄昏。

他想起了文王生前常说的一句话:“陆地上的分歧可以用城墙划分,海洋上的分歧只会导致船毁人亡。”

如今,这艘名为东赵的航船,正驶向未知的暴风雨。而船上的人,却为方向争执不休。

林天南轻轻抚摸着佩剑上的海纹雕饰,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有些界限,一旦越过,就再难回头。而海洋,从不等待犹豫不决的人。

注:《东赵国志》北昏侯世家……北昏侯生于深宫,教于孔孝儒,不解海疆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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