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国士》拍摄进度的推进,片场的气氛也像那江南的天气一样,从初春的暖阳和煦,逐渐转为了梅雨时节的闷热与凝重。
前几日的“祠堂夜训”和“蒙眼识药”两场戏,把顾家那份温馨笃厚的家风立住了。
但所有人都知道,美好的东西被撕碎了给人看,那才叫悲剧。
今天的通告单上,只写了一场戏。
但这场戏的分量,却比之前所有的戏加起来都要重。
因为,历史的车轮,终于碾压到了这个偏安一隅的江南小镇。
……
化妆间里,苏哲正愁眉苦脸地揉着手腕。
“默哥,我这两天晚真的抄了。”苏哲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一脸生无可恋,“虽然没抄十遍,但我也抄了一遍半的《素问》。我现在满脑子都是‘阴阳者,天地之道也’,连做梦都在背穴位。”
林默正闭着眼,任由老K在他脸上做着“沧桑化”的处理。听到苏哲的抱怨,他嘴角微微上扬,还没睁眼便调侃道:“不错,看来咱们顾二少爷还是很有悟性的。这种被知识‘折磨’后的虚脱感,正好符合你今天的人物状态。”
“啊?”苏哲一愣,“今天我不是只要躲在门外偷听就行了吗?有什么状态?”
“偷听也是个技术活。”林默睁开眼,透过镜子看着苏哲,眼神里已经没了几分玩笑意,“那是顾清河第一次意识到,那个一直像大树一样罩着他的大哥,可能会离开。那种恐惧,那种私心,还有那种对未来的迷茫,都在你那一躲、一听之间。”
苏哲听得一怔,随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手腕也不揉了,默默地走到角落里去酝酿情绪。
……
“现场准备!无关人员退场!”
随着副导演的一声令下,原本有些嘈杂的“保和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今天的布景与往日截然不同。
虽然还是那个厅堂,还是那把太师椅,但光线却被调得极为压抑。
窗外的阳光不再明媚,而是透过灰蒙蒙的云层洒下,要在室内投射出一种阴沉、憋闷的色调。
道具组特意在空气中撒了一些细微的粉尘,让光柱显得浑浊而凝滞。
桌上那盆原本开得正艳的兰花,此刻也换成了一盆略显枯黄的残叶。
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油然而生。
“《国士》第76场,东北沦陷,父子争执,一镜一次,Action!”
镜头首先给到了厅堂中央的八仙桌。
桌上摊着一份当天的《申报》。
报纸的油墨味似乎还未散去,头版头条那几个加黑加粗的大字,像是一把把黑色的匕首,触目惊心——
【奉天沦陷!日军炮轰北大营!】
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正按在报纸上。
那只手原本很稳,稳到可以悬空捻针,分毫不差。
但此刻,这只手却在微微颤抖。
镜头缓缓上移,顺着那只颤抖的手臂,最终定格在了林默的脸上。
此时的顾清明,已经二十四岁。
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长衫,戴着那副金丝边眼镜。
相比几年前的意气风发,此刻的他,眉宇间多了一层化不开的阴霾。
他死死地盯着那份报纸,眼球上布满了红血丝,呼吸急促而沉重,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有一团火,正在他的胸腔里横冲直撞,要将这具看似温润的躯壳炸得粉碎。
“啪!”
一声脆响。
并不是摔杯子的声音,而是顾清明的手掌重重地拍在了桌面上。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打破了厅堂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坐在太师椅上正在闭目养神的顾老爷子(张震山饰),眼皮微微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
老爷子手里盘着两颗核桃,动作未停,声音沉稳如古钟:“心浮气躁。清明,为父教你的养气功夫,都修到狗肚子里去了?”
“爹!”
顾清明猛地转过身,手里抓着那份报纸,声音嘶哑,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悲愤。
“不是孩儿心浮气躁!是这天……塌了!”
他几步走到父亲面前,将报纸展开,颤抖着指着上面的标题:“奉天没了!北大营没了!几十万东北军,一枪未放,就把大好河山拱手让人!爹!那是咱们的国土啊!”
顾老爷子淡淡地扫了一眼报纸,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波澜,甚至连手里盘核桃的节奏都没有乱。
“那是关外。”
老爷子只说了四个字。
冷漠,实际,却又带着一种封建大家长特有的固执与狭隘。
“关外?”顾清明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教导他“医者仁心”的老人,“关外就不是中国了吗?关外的百姓就不是同胞了吗?爹,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今日丢的是东北,明日丢的可能就是华北,后日……这战火就要烧到咱们江南来了!”
“烧过来又如何?”
顾老爷子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盯着儿子,“改朝换代,兵荒马乱,咱们顾家经历得还少吗?长毛造反的时候,八国联军进京的时候,咱们顾家不都挺过来了吗?”
老爷子站起身,背着手,围着林默缓缓踱步,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
“只要咱们的手艺在,只要咱们这块‘保和堂’的招牌在,不管是谁坐天下,他都得生病,都得吃药,都得求着咱们治!”
“清明啊,你是聪明人。别学外面那些热血上头的学生,跟着瞎嚷嚷。这天下大势,不是你一个大夫能管得了的。”
这番话,从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让人绝望的“生存智慧”。
它是自私的,却又是无比现实的。
顾清明站在原地,听着父亲的教诲,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他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父亲,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与隔阂。
那种代沟,不是年龄的差距,而是两个时代、两种价值观的剧烈碰撞。
“爹……”
顾清明的声音低了下去,不再是刚才的咆哮,而是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您说得对。咱们是大夫,咱们不管谁坐天下。可是……”
他猛地抬起头,摘下鼻梁上的眼镜,那双原本温润的眸子,此刻竟然迸发出一股摄人心魄的寒光。
“可是爹,日本人不是来改朝换代的!他们是来亡国灭种的!”
“这一仗,不是内战,是国战!如果国都没了,咱们这‘保和堂’,还能保谁的安康?咱们这‘神医’的招牌,难道要挂在异族人的刺刀底下吗?!”
“放肆!”
顾老爷子一声怒喝,扬起手就要打。
顾清明不闪不避,就这么梗着脖子,红着眼眶盯着父亲。
那巴掌在半空中停住了。
看着儿子那双倔强得如同野火般的眼睛,老爷子的手终究是没有落下去。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收回手,语气缓和了一些,但态度依然坚决。
“清明,你天资聪颖,是顾家几百年来天赋最好的孩子。你的手,稳,准,那是老天爷赏饭吃。假以时日,你会成为超越列祖列宗的一代名医,活人无数。”
老爷子走到顾清明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
“打仗,那是当兵的事。杀人,那是武夫的事。咱们是救人的。你若去了战场,也不过就是多了一具尸体,少了一个神医。这笔账,你算不过来吗?”
林默沉默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修长,白皙,没有任何茧子。
这是父亲从小就精心呵护的一双手,连重物都不让他提,只为了让他能握稳那根银针。
这确实是用来救人的手。
可是……
顾清明缓缓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里。
“爹,账不是这么算的。”
他抬起头,眼神中那一丝迷茫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
“医者,医人,医心,亦可医国。”
“若是这国家病入膏肓,若是这民族危在旦夕,孩儿这一身医术,又有何用?孩儿不想当亡国奴的神医!孩儿想……去前线,去看看!哪怕只是当个军医,哪怕只是多救一个战士,也比躲在这里苟且偷生要强!”
“我想去参军!”
这五个字,掷地有声。
“你敢!”顾老爷子气得胡子都在抖,“只要老头子我还有一口气在,你就休想迈出这个大门一步!给我滚回书房去!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爹!”
“滚!”
老爷子猛地一拍桌子,那盆枯黄的兰花被震得叶片瑟瑟发抖。
顾清明看着暴怒的父亲,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再顶撞。
他知道,今天是说不通了。
这只是第一次交锋,是观念的裂痕刚刚撕开的时候,还不到决裂的那一刻。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父亲深深一鞠躬,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就在他拉开厅堂大门的一瞬间。
镜头猛地一转,给到了门外的一个角落。
苏哲饰演的顾清河,正紧紧地贴在墙根下。
他显然已经在这里偷听了很久。
此刻的他,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不安。
他听到了大哥说要走。
要参军。
要去那个会死人的前线。
苏哲的表演非常细腻。
他的手死死地抓着衣角,把那块绸缎揉得皱皱巴巴。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想喊大哥,却又不敢出声。
当顾清明推门出来的那一刻,苏哲下意识地往阴影里缩了缩。
林默并没有发现他。
此时的顾清明,满脑子都是家国大事,都是父亲的阻拦,哪里还会注意到角落里那个瑟瑟发抖的弟弟。
顾清明带着一身的怒气和寒意,从顾清河面前大步走过。
带起的一阵风,吹动了顾清河的长衫下摆。
顾清河看着大哥离去的背影,那个曾经在他心里如同山岳一般高大、可以为他遮风挡雨的背影,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仿佛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顾清河缓缓转过头,看向厅堂内那个依然坐在太师椅上、背影显得有些佝偻的父亲。
他的眼神变了。
从惊恐,慢慢变成了一种复杂的情绪。
那是私心。
“爹……你可一定要拦住大哥啊……”
苏哲在心里默念着,眼底闪过一丝庆幸。
幸好爹不同意。
幸好大哥走不了。
只要大哥不走,天就不会塌。
他顾清河,就还是那个可以躲在大哥身后,背背医书、偷偷懒的二少爷。
这个想法很自私,很懦弱,但却无比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