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世间最后一个人,也遗忘了那个名字,长生便以另一种方式,抵达了永恒。
夜,最深沉的时刻。
青石镇千里之外,一座早已荒废的扎纸铺,在死寂中迎来了不速之客——月光。
它穿透屋顶的破洞,如一柄冰冷的利剑,斜斜钉在布满灰尘的案台上。
那里,静静躺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剪刀。
“咔。”
一声轻微到几乎不可闻的声响,在这绝对的寂静中,犹如惊雷。
剪刀的两个握环,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捏住,缓缓张开了一个微小的角度。
铁锈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随即,又“咔”的一声,猛然合拢。
像是在试音,又像是在舒展沉睡了不知多少个世纪的筋骨。
下一息,案台上一张早已脆黄的残纸,无风自动。
它仿佛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起,飘飘悠忽,精准地落入了剪刀的刀口之下。
“咔嚓,咔嚓,咔嚓……”
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剪切声,在空无一人的店铺内回响。
那柄剪刀自行开合,动作行云流水,快得只剩一团模糊的铁影。
纸屑如雪花般纷飞,一个精巧的轮廓在月光下迅速成型。
不过眨眼功夫,剪刀归于沉寂。
而在它身旁,一只不过三寸大小的纸鞋,静静立于厚厚的灰烬之中。
鞋尖小巧,微微上翘,朝向门外那无尽的黑暗,仿佛在等待一位远行的归人。
同一时刻,相隔万里的南方水乡,晨雾如纱。
老匠人王守一打着哈欠,推开了自家扎纸铺的门板。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正准备生火,目光却猛地凝固在铺内的长案上。
案头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叠纸鞋,不多不少,正好十双。
他心中一突,猛地窜了过去。
铺子是他锁的,昨夜绝无旁人!
他拿起一双纸鞋,入手的感觉让他头皮一阵发麻。
这剪裁的力道,这折角的弧度,这粘合的技巧……分明是他年轻时,刚刚从祖父那里学来手艺时的风格!
稚嫩中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劲儿,连那几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瑕疵都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他这手艺早已炉火纯青,几十年没这么剪过了!
他惊疑不定地翻看着,忽然,指尖触到一个微小的凸起。
他小心翼翼地揭开鞋底的衬纸,只见一片比指甲盖还小的极薄纸片上,用早已褪色的墨迹印着三个模糊的字:
莫忘三文。
“轰!”
王守一如遭雷击,脑中一片空白。
“补鞋三文,莫忘祖训。”这是他祖父临终前,抓着他的手反复叮嘱的话。
可这世间逐利,三文钱连一碗清水都买不到,这规矩早就被他抛在脑后,失传了数十年!
是谁?是谁在提醒他?
他猛地抬头,望向门外茫茫的晨雾,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西北边陲,风沙如刀。
戍卒张铁牛正缩着脖子在城墙上夜巡,旧伤复发,左腿疼得钻心。
就在他经过一座废弃的敌楼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抹异样。
他警惕地望去,只见敌楼的飞檐一角,不知何时挂上了一串巴掌大的纸铃铛。
夜风呼啸,吹得城旗猎猎作响,那串纸铃却纹丝不动,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可当张铁牛走到它正下方时,所有的纸铃竟像是感应到了什么,齐齐向他所在的方向,轻轻晃了三下。
无声的摇晃,比任何声音都更让人心惊。
张铁牛壮着胆子,用长戟的末梢将其挑了下来。
他借着月光细看,发现这些纸铃竟是由一张张残破的军报折叠而成,上面还能看到“粮草”、“急报”等字样。
他随手捏开一个,一粒拇指大小的青色药丸滚落在他粗糙的掌心,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这味道……和军中医官炼制的“养息丸”一模一样,只是药香更纯粹,更浓郁!
这是能吊命的宝贝!
他喉头滚动,再也顾不得许多,一口将药丸吞了下去。
一股温润的热流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左腿那股深入骨髓的刺痛,竟奇迹般地缓和了大半!
张铁牛又惊又喜,猛地抬头望向夜空,想要寻找那位赐药高人的踪迹。
刹那间,他瞳孔骤缩。
高天之上,云层之间,一只巨大无朋的纸鹤虚影,正缓缓舒展羽翼,一掠而过,其翼若垂天之云,转瞬便消失在月色深处。
中州,天鼎城药市。
“安魂引”作为一种能安抚神魂、辅助修炼的新药,一经问世便被疯抢。
一名富家公子刚买下一盒,正准备炫耀,却无意间在揭去盒子底部的防潮衬纸时,看到了令他终身难忘的一幕。
衬纸之下,竟是一个微缩的奇景!
密密麻麻、数以百计的微型纸人,皆不过寸许高,正列成方阵。
它们手中各自举着一根比绣花针还细的药杵,在平整的纸面上,做出缓缓捣药的姿态,动作整齐划一,一丝不苟,仿佛已经重复了千百年。
“鬼……鬼物!”
富家公子吓得魂飞魄散,失手将药盒打翻在地。
药铺掌柜闻声赶来,看到这一幕亦是脸色剧变。
这等诡异之物,若传扬出去,他这药铺还开不开了?
他当机立断,抢过一盏油灯,便要将其焚毁。
“呼”的一声,火焰舔上了药盒。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微型纸人非但没有被点燃,反而像是得到了指令,竟齐齐停下动作,列队从火光中走出。
它们踏着虚空,于半空中迅速组合、排列,用自己的身体,拼出了四个震撼人心的大字:
“勿绝此方!”
字迹成型的一瞬,所有纸人轰然解体,化作一捧飞灰,随风飘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满堂死寂。
这一夜,从东海之滨到西域大漠,从南疆密林到北境雪原,天下三千六百八十处有名无名的扎纸铺,同时发生了异象。
有的,是剪刀自行开合,裁出百种不同式样的纸灯笼;有的,是毛笔悬空起舞,在黄纸上画下栩栩如生的纸马;有的,是无人看管的火盆里,自动叠起一座座金银元宝山……
成品皆为丧葬祭祀之物,整齐排列,无一重复。
终于,有闭关的修士被这无处不在、却又细微之至的灵机波动惊动。
他们施展通天手段,神念覆盖千里,欲追查源头。
然而,那股灵息却如同春夜的细雨落入深海,瞬间散入广袤无垠的地脉网络之中,与整个世界的气息融为一体,无迹可寻,无法追溯。
仿佛那不是某个人的力量,而是天地本身的一次呼吸。
星空深处。
那颗由亿万纸鹤汇聚而成,被诸天仙神误认为上古星兽的“活星辰”,亘古不变的眼眸,在此刻缓缓眨动了一下。
这一眨,犹如神明睁眼。
其光无形,其念无声,于一刹那间扫过三千大世界。
九重天之上,一座悬浮于混沌中的仙宫内,一位正在炼化星辰本源的金仙大能,猛然睁开了双眼,眸中射出两道足以撕裂虚空的神光。
他感应到了!
一股至高无上、却又平凡入微的“道韵”,刚刚从他的世界一扫而过!
还未等他从这惊骇中回过神来,他身前悬浮的本命法宝——一杆以世界树枝干炼制而成的“春秋玉笔”——竟发出一声轻微的嗡鸣,脱离了他的掌控!
玉笔自行飞起,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玄奥的轨迹,笔尖流淌出不属于这位金仙的仙灵之气,于虚空中写下一行古朴的小字:
“你写的东西,有人在读。”
金仙大能的呼吸几乎停滞!这是谁在对他说话?
紧接着,玉笔笔锋一转,在那行字的下方,又补上了一行歪歪扭扭,充满了凡俗烟火气的字迹。
笔尖落地,仙光散去,化为一张薄如蝉翼的残纸,飘然落下。
上面印着:
“补鞋三文,扎灯五文。”
金仙大能呆呆地看着那张纸,感觉自己屹立了百万年的道心,正在一寸寸崩裂。
也就在这一刻,他敏锐地察觉到,整个世界的“呼吸”,似乎发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改变。
不再是之前那种温润平和的律动。
那是一种……极轻、极缓,却又带着一丝彻骨寒意的——叹息。
仿佛有什么新的故事,要在风雪中,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