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江南小镇的青瓦白墙上,勾勒出一片静谧的睡乡。
碑娘·刻梦的身影在屋檐的阴影中悄然滑行,她那双盲眼仿佛能穿透墙壁,洞悉每一户人家的梦境。
今夜,她选中了一个孩童的梦。
那孩子的梦纯净如白纸,是承载一个新名字的绝佳之所。
然而,就在她准备引动梦息之时,一股腥臭的墨味陡然钻入鼻尖。
她“看”向那墨味的源头——不远处的屋顶上,一个瘦小枯干的黑影正蹲在那里,像一只贪婪的野猫。
那黑影浑身漆黑,唯有一双惨白的眼珠在夜色中骨碌碌转动。
它伸出长长的、仿佛涂满墨汁的舌头,正一下下地舔舐着一块悬浮在半空的、尚未完全成形的梦碑。
碑上,“陈九”二字刚刚凝聚,便在那墨舌的舔舐下迅速变得黯淡、扭曲,最后如一团被水浸透的墨迹,轰然溃散。
“名蚀童。”碑娘的唇角抿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此物非妖非魔,乃是天道意志的清道夫,专以世间尚未稳固的、不应存在的名字为食。
它们是规则的爪牙,抹除一切“异数”。
陈九之名,显然就在被抹除的行列。
名蚀童吞噬了那溃散的梦碑,满足地打了个嗝,口中喷出一股黑烟,转身便要遁入更深的夜色。
碑娘却纹丝不动。
她只是缓缓抬起手中的梦凿,那柄看似普通的石凿,在她手中却仿佛握着万千梦境的权柄。
“铛!”
一声轻响,梦凿的尖端轻轻敲击在脚下的青瓦上。
声音不大,却仿佛一粒石子投入了名为“梦境”的巨大湖泊。
刹那间,以她为中心,整条长街所有沉睡人家的梦境,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连通!
嗡——
百户人家的窗纸,在同一瞬间透出柔和的梦光,仿佛一盏盏灯笼被同时点亮。
紧接着,百种不同的梦境里,响起了同一个声音。
或稚嫩,或苍老,或温柔,或沙哑。
“陈九。”
“陈九……”
“陈九!”
百声低语,汇聚成一股浩荡的意念洪流,在这片被连通的梦境网络中疯狂回响!
那正欲逃离的名蚀童,身形猛地一僵,随即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
它身上那浓稠如墨的黑气,在百梦共鸣的念力冲刷下,如同烈日下的冰雪,发出“滋滋”的声响,迅速蒸发!
它痛苦地在屋顶上翻滚,试图重新潜入阴影,却发现周围的梦境已化作一座坚不可摧的牢笼。
而那方才被它吞噬、溃散的梦碑,在百声“陈九”的呼唤中,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凝聚!
这一次,碑身更加凝实,碑文更加深刻,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微光。
碑娘面无表情,盲眼朝天,手中梦凿再次举起,而后重重落下!
这一次,她不是敲击屋瓦,而是以凿点地,引动了千家万户的梦境共鸣!
“以千梦为基,镇!”
她清冷的声音仿佛律令。
整条街巷的梦光骤然大盛,汇聚成一道光柱,狠狠地轰击在名蚀童的身上。
那怪物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这股磅礴的念力洪流压得身躯扭曲,最后“砰”地一声,被死死地镇压进了那块重凝的“陈九”梦碑之下!
墨色的身躯化作一道道诡异的黑色纹路,烙印在碑基之上,成了这块梦碑独一无二的底座。
碑娘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碑面,盲眼“望”向冥冥中的某个方向,那里似乎残留着陈九的一缕意志。
她低声呢喃,像是在立誓:“主名一日,我活一日。你若无名,我亦无碑。”
无尽光海深处,盘膝而坐的陈九猛地睁开了双眼。
就在刚才,他感觉到自己送出的第一缕残名之息,在经历了片刻的凶险后,骤然稳固,化作了一座坚实的界碑,扎根于人世一隅。
一股玄妙的力量顺着那冥冥中的联系回馈而来,滋养着他近乎溃散的神魂。
但紧随其后的,却是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他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由神魂凝聚的左臂虚影,在这一刻彻底化为虚无,连一丝存在的痕迹都未曾留下。
仿佛他生来便是独臂之人。
不远处的凤清漪正全神贯注地照料着怀中的槐芽,竟丝毫没有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
献祭自身的存在,以换取名字的流传。这便是他的道。
陈九脸上没有半分波澜,他只是再度抬起仅存的右手,并指如刀,毫不犹豫地在自己心口划过。
这一次,他割取的,是未来一整日的寿元!
寿元燃烧,化作比之前更加凝实的一缕残名之息。
他的目光穿透虚空,望向了另一处人间角落。
那里,一间破旧的屋子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正躺在病榻上,气息微弱,生命已如风中残烛。
“老人家,你我素不相识。”陈九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温和,“便让这名字,在你临终前,替你点亮那盏引路的纸灯吧。”
他屈指一弹,那道残名之息瞬间跨越无尽距离,没入了老者的眉心,在他即将熄灭的梦境中,刻下了一座新的梦碑。
然而,这一次的刻名,却捅了天大的篓子!
轰隆——!!!
一声震彻三界的恐怖巨响炸开,梦境的世界里,天穹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撕裂。
一柄缠绕着亿万雷霆、铭刻着森然律法符文的巨锤,从裂缝中悍然砸下!
名刑天锤!
执掌梦境刑罚的梦碑判官,怒了!
锤落之处,并非陈九的神魂,而是那刚刚在万千梦境中建立起来的微弱联系。
一锤之下,上千座刚刚萌芽、尚未稳固的梦碑,应声碎裂!
无数正在梦中低语“陈九”二字的凡人,猛地从梦中惊醒,心脏狂跳,却想不起自己究竟梦到了什么。
“名乃天授,秩属天道!岂容你一介残魂,以残息滥刻于世?”
梦碑判官那威严而暴怒的声音,化作实质的雷霆风暴,在整个梦境维度中肆虐。
“凡人不配记你之名!给本官,尽数遗忘!”
他的声音便是律令,要将“陈九”二字从所有凡人的记忆中彻底抹去。
然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刹那,那间破旧的屋子里,本已油尽灯枯的老者,竟忽然睁开了浑浊的双眼。
他的脸上没有临终的痛苦,反而露出了一丝安详满足的微笑。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虚空低语:“先生……灯还亮着,老朽……看见路了。”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溘然长逝。
但在现实世界看不到的层面,老者那刚刚脱离肉身的、微弱到随时可能消散的魂魄,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没有走向轮回,反而转身一头撞进了自己那破碎的梦境之中!
“轰!”
老者的残魂,主动撞向那块被名刑天锤震碎的“陈九”梦碑!
他没有试图修复,而是以自己的残魂为笔,以毕生的记忆为墨,在那破碎的碑石上,一笔一划,重新书写下那两个字——
陈九!
刹那间,奇迹发生!
那破碎的梦碑,在老者残魂的灌注下,非但没有消散,反而爆发出比之前璀璨十倍的光芒!
碎石重聚,碑身拔地而起,竟是比先前碑娘所立之碑,还要高出一丈!
碑文之上,流淌着一位凡人临终前最纯粹的感激与执念。
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名字,更是一份承诺,一盏灯火!
黑渊盘坐在无边黑暗中,面前的古书正剧烈震颤。
他死死地盯着第二十卷的末页。
那里,原本浑然一体的书页,竟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细缝。
一缕微光从缝隙中透出,仿佛在预示着,一本全新的卷宗,即将诞生。
“他不是在求存……”黑渊的呼吸变得急促,眼中满是震撼与不可思议,“他是在……把‘名字’本身,变成一种道统!一种可以传承的道!”
话音刚落,他手中的古书忽然“哗啦”一声,不受控制地自行翻动,竟翻回了第二十卷的首页。
原本空白的首页上,七个古朴沧桑的大字缓缓浮现,带着一股天道铁则般的冰冷意味:
“名可托梦,不可托实。”
另一边,凤清漪正小心翼翼地用法力温养着怀中的槐芽。
忽然,她感觉那纤细的嫩芽之中,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那呼吸声仿佛带着某种魔力,一声声,像是有人在她的灵魂深处,轻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凤清漪眼皮一沉,竟抵挡不住那股困意,瞬间坠入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梦里,是一座望不到边际的巨大城池。
城中没有房屋,没有生灵,只有一座座冲天而起的石碑。
每一座石碑上,都用不同的笔迹,铭刻着同样的名字——
陈九。
而她自己,就站在这座碑林的正中央。
她的手中,赫然握着一柄冰冷的石凿。
她仿佛被某种意志操控,高高举起石凿,对着面前一座尚未完工的巨大石碑,一凿,一凿,刻下了“陈九”二字的最后一笔。
“呼!”
凤清漪猛地从梦中惊醒,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满是冷汗。
她下意识地摊开自己的手掌,却惊骇地发现,自己的右手指尖,竟不知何时被划破了一道细小的口子,一滴殷红的血珠正缓缓渗出,仿佛她刚才真的在梦中,紧紧握过那柄无形的梦凿。
遥远的黑暗虚空中,黑渊眼中的光芒愈发炽盛。
他看见,古书第二十卷末页的那道裂缝,正在缓缓扩大。
裂缝之后,第二十一卷的轮廓,已然若隐若现。
“以万千凡人之梦为承载,以追随者之魂为守护……”
黑渊喃喃低语,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名托万梦……快要成了。”
与此同时,梦境维度的最高处。
万千破碎又重生的梦境世界,如同一片片琉璃碎片,铺陈在他的脚下。
梦碑判官面沉如水,眼中是足以冻结神魂的怒火与寒意。
区区一介凡人残魂的舍命守护,竟能对抗他的天锤之威,甚至让那“异数”之名变得更加稳固!
这是对他权柄最赤裸裸的挑衅!
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名刑天锤。
这一次,锤身上没有雷霆闪烁,没有威势外泄,反而变得朴实无华,仿佛一柄凡铁。
可随着它的举起,整个梦境维度都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哀嚎。
万事万物,所有存在“名字”这一概念的东西,无论是神、是魔、是人、是物,其“名”的根基都在这一刻开始剧烈摇晃。
一股冰冷的、绝对的、至高无上的铁则,开始在名刑天锤的顶端凝聚。
那不是力量的爆发,而是规则的降临。
是一种,能从根源上定义、修改、乃至抹杀一个“真名”的,终极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