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缕微光落入纸灯的瞬间，嗤的一声，蒙尘的灯芯竟无火自燃，一豆橘黄色的火焰猛然跳起，驱散了茅屋中积攒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阴冷与死寂。
火焰映照下，老妪满是沟壑的脸庞显得异常安详，她枯瘦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微温的灯盏，浑浊的眼中竟有了一丝追忆的暖意。
她对着那跳动的火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先生走前没关门，我得替他守着。”
她的话音很轻，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可那灯焰却在这一刻猛地向上窜起三尺，光芒暴涨！
明亮的光华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身后的墙壁上，而在那影子的旁边，一个更为诡异的虚影被勾勒了出来——那是一个高达丈许的纸人，头戴高帽，手执一杆白幡，幡面无字，却在光影中猎猎作响。
纸人僵硬的头颅微微低下，发出金属摩擦般干涩刺耳的低语：“丙叔……回来了。”
这声音足以让神魔惊惧，可老妪却恍若未闻，她只是觉得今夜的风似乎格外温柔，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像极了许多年前，先生为她拭去脸上尘土时的那只手。
同一时刻，相隔亿万里之遥的另一方天地，凤清漪正盘坐于寒潭孤岛的院落之中。
她身前三尺，一株通体冰蓝的槐树嫩芽正破土而出，散发着彻骨的寒意。
她十指翻飞，引动着四周的寒霜之气，小心翼翼地凝成一道道肉眼可见的符文，烙印在嫩芽周围的土地上，以本源之力护持着这株脆弱的生命。
忽然，那不过寸许高的嫩芽毫无征兆地剧烈一震！
三声轻响，不大，却清晰得如同有人用指节叩击在她的心门之上。
凤清漪脸色煞白，体内灵力瞬间失控，四周刚刚凝聚的寒霜符文轰然碎裂。
她猛地睁开双眼，那双素来古井无波的凤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一个名字，一个本该被她彻底遗忘、深埋在神魂最深处禁地的名字，不受控制地从她唇间吐出：“陈九！”
话音出口的刹那，她自己都愣住了，一股巨大的茫然涌上心头。
我是谁？
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仿佛只是说出这两个字，就触犯了某种亘古的禁忌。
不等她深思，面前的槐树嫩芽猛然光华大放！
一道比发丝还要纤细千万倍的极淡神魂气息，如同一尾游鱼，从嫩芽中一闪而出，瞬间跨越三尺距离，不由分说地缠上了她的心口。
那气息冰冷而又熟悉，带着一丝歉意与无尽的眷恋，仿佛在安抚她受惊的灵魂。
凤清漪浑身一僵，再也无法动弹分毫。
而在被称为“万界书库”的黑渊之中，一个身穿墨色长袍、气息渊深如海的男人正缓缓翻动着一卷古老的兽皮书。
他已在这第二十卷的末页前停留了七天七夜，这一页，自古以来便是空白。
然而就在此刻，那光滑如镜的空白兽皮上，竟如水墨入画，缓缓浮现出了一行行扭曲的残字。
字迹仿佛由无数生灵的执念凝聚而成，看上一眼，便觉神魂刺痛。
“寿元七日，分引万灵，归源不归人。”
黑渊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合上古书，发出“啪”的一声巨响，震得整座黑渊都为之颤抖。
他脸上一直以来的平静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撼与狂喜的复杂神情。
“他不是死了……他竟然是……把自己点化了！”
话音未落，被他合上的古书竟自行剧烈翻动起来，“哗啦啦”的声响如同奔腾的江河。
书页最终停在了某一页，其上光华流转，显现出一幅动态的图景——一株贯穿了万古、如今只剩下残根的永恒之树上，第九片早已枯黄的叶子，此刻正微微舒张开一道缝隙。
而在那缝隙之中，一点灯火，灿若星辰，其形如豆。
与此同时，一处早已被遗忘的虚空破庙内，被称为“万界行走史官”的忘祭客正趴在石桌上酣睡。
他身旁的石桌上，一支饱蘸浓墨的狼毫笔毫无征兆地自行立起，笔尖在空中一颤，随即在铺开的白纸上龙飞凤舞地书写起来。
“有人在敲门，你听见了吗？”
忘祭客一个激灵，猛地从梦中惊醒。
他第一眼便看到了纸上那行力透纸背的字，墨迹未干，却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莫名力量。
他霍然起身，环顾四周，下一刻，他看到了令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只见这破庙斑驳的四壁之上，竟浮现出密密麻麻、数之不尽的血色手印！
那些手印形态各异，有人形，有兽形，有魔形，甚至还有些无法名状的形态，但无一例外，所有的掌心都朝着庙内，仿佛庙外有亿万生灵，正齐心协力，共同推着一扇看不见的宏伟巨门。
“万灵共叩关……”忘祭客骇然失声，随即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一把抓起那支仍在微微颤动的笔，蘸满浓墨，提笔疾书，笔锋与纸张摩擦，发出金石交击之声。
“记——门内有人，门外有家！”
笔落，那一行行墨迹竟瞬间燃烧起来，化作一道道流光，冲破庙顶，飞向了那片名为“光海”的万界本源之地。
光海深处，镇界娘正在以光的丝线编织着万界的命运。
忽然，她感到整个光海都发生了一次极其细微、却又源自最核心的震颤。
她面前悬浮着一本无边无际的巨大名录，名为“归名录”，其上记录着万界所有真名的归宿。
此刻，名录首行那个自诞生以来便无人能识、一片虚无的古字，竟然开始缓缓转动，发出了“咔嚓咔嚓”的轻响，宛如一把尘封了亿万年的巨锁，终于被钥匙插中，即将开启。
镇界娘那双由光华构成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明悟，她指尖轻抚着那转动的虚字，低语道：“原来如此……万念同祭，不是为了复活，不是终点……那是钥匙。”
她抬起手，并指如刀，毫不犹豫地在自己另一只光华璀璨的手臂上轻轻一划。
一缕比星河还要璀璨的本源光丝被她割断，她神色不变，屈指一弹，将这缕代表着她部分力量的光丝投入了归名录中。
光丝融入那转动的虚字，锁芯转动的声音瞬间变得清晰而急促。
“陈九，当年你为万界关门，无人能为你送行。这一次，我帮你开门。”
深夜，寒潭孤岛。
凤清漪终于从那种神魂被缠绕的僵直中恢复过来。
她心口那缕神魂气息已经消失不见，但那种冰冷而熟悉的触感却仿佛烙印在了灵魂深处。
“吱呀——”
院落的柴门，在静谧的夜里，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响动。
凤清漪心头一跳，猛地站起，快步走向门口。
她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推开了柴门。
门外，月光如水，空无一人。
只有一阵夜风卷过，将地面上一小撮不知何处飘来的纸灰吹起，在空中打着旋。
就在那纸灰即将散尽的瞬间，凤清漪的目光凝固了。
她看到，那飞舞的灰烬竟在空中短暂停留，隐约组成了两个笔画残迹。
“清漪，别怕。”
字迹一闪即逝，随着纸灰彻底消散在风中。
凤清漪怔怔地立在门前，望着空荡荡的院外，良久，良久。
她眼眶微红，却倔强地没有让泪水落下。
最终，她对着无人的夜空，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轻声回应道：
“门……开着。”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身后院中的那株槐树嫩芽，骤然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华！
光芒冲天而起，在半空中，一道极淡、几乎透明的身影一闪而逝，在那身影消散的最后一刹那，他似乎……回了回头。
黑渊之中，男人合上了自行翻动的古书。
他深邃的目光穿透了无尽的空间，仿佛看到了那株正在绽放光华的槐树嫩芽，看到了那道一闪而逝的身影。
他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狂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归源不归人……魂归了，人未还。他将自己化作了那扇‘门’的钥匙，点燃了万灵的希望，却也断绝了自己真正的归路。”
他喃喃自语，手指在古书封皮上轻轻摩挲着。
“光有点亮是不够的，还需要一根灯芯来承载。路被打开了是不够的，还需要一个路标来指引。”
他缓缓站起身，墨色的长袍无风自动。
他看了一眼古书上那幅永恒之树的图景，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既然你已为众生点灯，那这引路的代价，便由我来付。”
话音未落，他一步踏出，身形瞬间消失在黑渊的王座之上。
他要去一个地方，一个万界的起点，也是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