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墟的夜,死寂如墨。
陈九盘坐在老槐之下,身形不动如山,唯有道胎深处的脉络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频率微微震颤。
他的灵觉如水银泻地,瞬间沉入识海那本玄奥的古书之中。
那里,每至子夜便会浮现一方虚无之壤,一株寸许高的青翠幼苗正在其上轻轻摇曳。
幼苗的根系不再是虚幻的影子,而是化作了万千肉眼难辨的晶莹细丝,每一根丝线的末端,都缠绕着一缕从匠墟百万凡人梦境中逸散出的执念。
“此非草木,乃‘心界幼苗’。”黑渊苍老而空洞的声音在陈九心底响起,“以万灵愿力为养分,以众生执念为根基,一旦长成,便是一方初生的世界雏形——界胎。”
陈九心神微凝,闭上双目,灵觉顺着其中一缕最是凄婉的执念丝线蔓延而去。
刹那间,一幅画面在他脑海中展开。
凤清漪的卧房内,她蜷缩在床榻之上,秀眉紧蹙,额间遍布冷汗,似是陷入了无边梦魇。
她的红唇无意识地翕动,一声声破碎的低语从中溢出:“不要……不要烧我……我想回家……”
回家……
这两个字如一柄重锤,狠狠砸在陈九心上,让他道心都为之一颤。
他想起了那个在火海中绝望挣扎,却依旧死死护住他的少女。
她的家,早已化为灰烬。
她最深的执念,竟是这般朴素而又绝望的奢望。
他猛然起身,审判又如何?
原罪又如何?
若连身边之人都护不住,修这无情大道,又有何用!
陈九并指如剑,毫不犹豫地在左手掌心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殷红的鲜血汩汩涌出,其中蕴含的磅礴生机,是他百年寿元的精华!
他屈指一弹,一滴精血如红宝石般飞出,精准地点向空中那缕属于凤清漪的、飘散无依的梦境丝线。
“以我百年寿元为引,点化梦魂,予你归途!”
那缕梦丝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剧烈地轻颤起来,如风中蛛网,瞬间被璀璨的血光浸染、凝实。
血光之中,一道佝偻的老妇虚影缓缓浮现,她身着布衣,满面风霜,手中竟持着一柄古朴的纺车摇梭。
她的眼神浑浊,却在看到那缕梦丝时流下了两行浊泪,喃喃自语:“我……我记得这纺车声……一辈子……都在响……”
她似乎不记得自己是谁,只记得那伴随一生的声音。
她低下头,手中的梦梭竟自主飞旋起来,如一只灵巧的蝴蝶,牵引着附近从无数凡人梦中逸散出的、破碎不堪的梦境碎片,开始飞速编织。
一片、十片、百片……无数色彩斑斓的梦之碎片被那梦梭奇迹般地织成了一片薄薄的、散发着温暖气息的土壤。
梦壤初成!
梦壤之上光影变幻,竟缓缓浮现出一户凡人小院的幻影:半掩的柴门,摇曳的灯影,院中仿佛还回荡着若有若无的孩童笑语。
就在此时,那心界幼苗顶端光华一闪,一个通体碧绿、粉雕玉琢的娃娃从中一跃而出,正是那界芽郎。
他一头扑进那片梦壤之中,兴奋地打了个滚,发出一声响亮的欢呼:“哇!有家的味道!这里能活!能活了!”
陈九心神一动,立刻察觉到这片新生的梦壤,竟像一块磁石,开始自主吸纳周遭那些无主的梦境碎片。
而每吸纳一丝碎片,他识海中的心界幼苗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高一寸,同时,一股无比温润精纯的能量顺着根系倒灌而回,滋养着他的道胎。
这……竟是一条全新的修行之路!
他正欲细细探查这梦壤的奥秘,一股极致的阴寒之气骤然从凤清漪的房间内爆发开来,仿佛九幽之下的寒风席卷人间!
“不好!是九幽玄体的反噬!”陈九脸色一变。
只见那刺骨的寒雾并未四散,反而凝结成一只只栩栩如生的冰晶蝴蝶,它们扇动着薄如蝉翼的翅膀,竟无视了墙壁的阻隔,纷纷扬扬地飞向了那片悬浮于空中的梦壤,如同倦鸟归林般投入其中。
刹那间,梦壤剧烈一颤!
在那座凡人小院的旁边,一座全新的院落幻影拔地而起!
那是一座冰雕玉砌的庭院,院中竟有素白纸人手执宫灯,有沉默墨生凭空研墨,更有一位莲步轻移的女子虚影,正在煮一壶散发着清冽香气的茶。
界芽郎从地上爬起来,指着那座冰院,震惊地大喊:“她的家!她梦里的家……也在长!”
与此同时,黑渊的声音带着一丝惊异,在陈九心底翻动古书:“第十七卷……浮现新页了!”书页无风自动,一行行新的古篆字迹显现:“梦壤育界,需‘执念为种,共愿为壤’。然梦出必有劫——梦越真,醒越痛!”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那片刚刚成型的梦壤边缘,竟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一丝丝新生的愿力正从裂痕中逸散。
一缕比寻常残魂还要虚弱的魂魄被吸引而来,她形如一张风中残烛般的薄纸,发出嘶哑的哀嚎:“我……我失梦三百年……他们说,做梦是罪……”
她看到了梦壤中的小院,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渴望,不顾一切地想扑进去。
然而,一股无形的力量却将她死死排斥在外。
就在这时,那手持梦梭的老妇虚影——梦妪·织梦,抬起了手中的梦梭,对着那残魂轻轻一点,叹息道:“痴儿,不是梦壤不容你,是你自己……不敢信‘家’还在。”
说罢,梦妪竟用梦梭在自己虚幻的手臂上轻轻一划,一片薄如蝉翼的“梦皮”被她割下,递了过去:“拿去,这是老婆子我织了一辈子的梦。喊一声‘娘’,你的梦就回来了。”
那被称为“梦断娘”的残魂颤抖着接过那片梦皮,泪水无声滑落,她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压抑了三百年的呼唤:“娘……我……我在……”
奇迹发生了!
那片梦皮融入她的魂体,梦壤边缘的裂痕瞬间愈合,她的身影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实起来,不再是那副薄纸模样。
她对着梦妪深深一拜,随后转身,化作一名沉默的守梦人,静静地立于梦壤边缘。
陈九目睹这一切,心中轰然一震,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
他点化的不是物,也不是单纯的梦,而是“存在之证”!
是让那些被遗忘、被剥夺的执念,重新找到存在的根基!
他抬起手,这一次,没有再动用自己的寿元。
他深吸一口气,将灵觉探入凤清漪的梦境深处,轻轻地、温柔地,将她那句最核心的执念——“我想回家”,如同一颗种子般,吹入了梦壤之中。
轰隆!
心界幼苗仿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滋养,猛然一震!
其根系深处,一朵巨大的九幽莲影轰然绽放!
莲影之中,那位在冰院中煮茶的女子虚影——莲心,竟缓缓抬起头,隔着梦境与现实的壁障,对陈九盈盈一拜,声音清冷而恭敬:“先生,我给您煮茶。”
这一刻,匠墟上空万丈高云骤然撕裂,一道无形的、至高至圣的波纹横扫而出,瞬间覆盖了整座匠墟!
百万凡俗的梦境中,无论内容是喜是悲,竟不约而同地出现了一扇半掩的柴门虚影,门内,有温暖的灯火在摇曳。
遥远的梦蚀教边缘,一名啃噬着他人美梦的梦蝗童动作猛然一滞,他那双复眼中倒映出小院的幻影,茫然地喃喃自语:“门……门能关?”
而在万梦残皮堆积而成的深渊王座上,一位笼罩在阴影中的可怖存在——梦魇母,猛然睁开了双眼!
她清晰地感应到,在无数凡俗的梦境之中,竟凭空生出了一缕名为“家景”的根!
“痴心妄想!梦不该有根!醒来,才是唯一的道!”
一声怒吼震动了整片梦境的底层!
梦魇母猛然抬手,座下那由亿万破碎梦境鞣制而成的残皮轰然翻卷,化作一座遮天蔽日的“蚀梦大阵”雏形!
霎时间,匠墟百万凡人,无论老幼,尽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眠之中!
梦蝗潮,将至!
槐树下,陈九缓缓睁开双眼。
他的目光穿透了夜色,落在那片梦壤之中,落在那盏由凤清漪执念点亮的、永不熄灭的纸灯之上。
他感受到了来自天地四方的恶意,也感受到了那片小小梦壤中传来的无尽渴望。
他嘴角微翘,露出一抹冷冽的笑意,低声自语。
“既然你们都想有个家……那我,就给你们造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