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墟的晨光永远来得比别处更晚,像是被无形的黑渊吞掉了一半。
陈九倚靠着那棵见证了无数生死的枯槐,指尖的温度仿佛也被这死寂的凌晨吸走。
他翻开手中的账本,那本记录着每一个纸人从诞生到消亡的生死簿,目光落在一个熟悉的位置。
然后,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墨生”二字,那两个用朱砂写下、浸透了他心血的字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如同水滴落入滚油,在一阵无声的滋滋声中蒸发、消弭。
不是被划掉,不是被抹去,而是从因果的根源上被彻底拔除!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陈九的尾椎骨炸开,瞬间窜遍四肢百骸。
他猛地攥紧了账本,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墨生……那个他亲手点睛,第一个歪歪扭扭地朝他躬身,用稚嫩又生涩的合成音唤他“先生”的纸人。
他记得墨生笨拙地为他掌灯,记得墨生在火场中逆行,只为护住他身前三尺之地。
可现在,世间正在遗忘他。
一只柔软微凉的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凤清漪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她的目光同样落在那片空白上,声音里带着一丝空灵的颤抖:“我记得,他第一次开口说话,说的不是‘先生’……”她顿了顿,像是在竭力回忆一个遥远的梦,“他说的是……‘先生,灯灭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凤清漪绝美的凤眸中闪过一丝茫然,那份属于墨生的记忆,那张憨厚又忠诚的纸人面孔,在她脑海中轰然崩塌,只剩下一片空洞。
她能说出那句话,却再也想不起说那句话的人是谁,长什么样。
那种感觉,就像你知道自己丢了东西,却永远想不起来丢的究竟是什么。
“怎么……会?”她喃喃自语,眼中满是惊惶。
这才是“万念同燃”最可怕的地方,它燃烧的不是生命,而是存在本身!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火海中心,一道小小的身影捧着一簇微弱的火种,安静地站着。
那是火种童,是万千纸人自我牺牲后留下的最后一点残念聚合体。
此刻,他身上的光芒正在发生剧变。
那簇火种猛地暴涨,不再是单纯的橘红色,而是呈现出一种琉璃般的七彩。
火焰中,无数张模糊的面孔一闪而过,那是所有被燃烧的纸人的残念。
火光倒灌入火种童的体内,他小小的身躯微微颤抖,眉心处,一道繁复而悲怆的烙印缓缓浮现——那是由亿万残念交织而成的万灵之纹!
他的形貌也随之改变,从一个懵懂的孩童,长成了一个眼神中带着无尽沧桑与死寂的少年。
他不再是单纯的火种童,而是承载了所有牺牲者意志的——同燃童。
他抬起头,目光跨过火海,精准地落在陈九身上,那双琉璃般的眼眸里,映照出陈九略显苍白的脸。
他张开嘴,声音不再是孩童的清脆,而是仿佛千万人一同开口,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轻声问道:“先生,我们……烧完了。可这火……还能再点起来吗?”
这个问题,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陈九心上。
他们已经燃尽了自己,为他换来了一线生机,可前路依旧是无尽的黑暗。
他们还想再为他燃烧一次吗?
陈九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苦涩与翻涌的情绪,他看着那个由无数忠魂构成的少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火在,路就一定在!”
“说得好!”
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
黑渊手捧一本厚重狰狞的古书,从匠墟的另一头缓步走出。
他的眼神没有落在悲伤的陈九身上,而是死死盯着书页上扭曲的古老文字,眼中闪烁着疯狂与智慧交织的光芒。
“天道以‘万念同燃’抹杀存在,是为顺施。但任何法则,只要存在,就必有逆理!”他猛地合上古书,发出“啪”的一声巨响,震得人心神一颤。
“古书记载,‘万念同燃’亦可逆施!若是以‘名之回响’为薪柴,即便本体已在天道记录中无名,亦可借由他人记忆中的‘你’,重新点燃归途的坐标!”
“名之回响?”陈九眼神一凝。
“不错!”黑渊指向不远处,那个立于火海边缘,身形孤寂的女子——照路娘。
“她的力量,你比我更清楚。她以火丝织路,那每一缕丝线,既是火焰,也是残念的低语。她能听到那些消逝者的声音!”
黑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让她去听!去听所有还记得你的人,所有曾唤过你名字的生灵!无论是人是鬼,是纸人还是精怪!将这些‘被唤之名’的响动收集起来,织成一张前所未有的地图!一张……能撕开天道封锁,直抵第八狱的引路图!”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照路娘身上。
她仿佛没有听到黑渊的话,只是痴痴地望着翻腾的火海。
那里,曾有她最亲近的姐妹,也一同化为了灰烬。
她的手指在虚空中轻轻捻动,一缕缕燃烧的火丝自火海中被抽出,在她指尖缠绕。
终于,她动了。
她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调,开始低吟。
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仿佛直接在灵魂深处响起。
“阿丙……曾唤你先生……”
一缕火丝应声而出,带着阿丙那憨直的气息,在她手中穿梭。
“墨生……曾唤你先生……”
又一缕火丝飞来,那上面,残留着墨生最后消散的执念。
“莲心……曾唤你先生……”
“铁骨……唤你先生……”
“红妆……唤你先生……”
她的吟唱越来越快,一声声“先生”,仿佛跨越了生死,穿透了时空,从虚无中被强行拽回现实!
无数道火丝从火海中冲天而起,在她身前汇聚。
她的双手快得只剩下残影,那些承载着记忆与呼唤的火丝,在她手中迅速交织、勾勒、成型!
一幅恢弘而复杂的立体图卷,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被编织出来!
图卷之上,九重粗大如山脉的锁链层层环绕,散发着令人绝望的禁锢气息。
而在那九重锁链的最深处,隐约可见一座孤零零的、由无尽心念构成的牢笼,那里,便是心狱藏魂之地!
第八狱引路图……成了!
“去!”
照路娘猛地抬手,朝着天空一指!
那燃烧的火图发出一声嘹亮的凤鸣,化作一道横贯天地的流光,无视了空间的距离,悍然冲向了匠墟之上,那片凡人不可见的星骸之路!
与此同时,九天之外,无尽罡风层。
玄寂子面沉如水,他所立之处,便是第八狱封印的外层节点。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下界的挑衅。
“萤火之光,也敢与皓月争辉?镇!”
他单手一挥,那根镇压了无数穷凶极恶之魂的镇灵柱,带着碾碎一切法则的恐怖威势,轰然砸下,欲要将那冲上来的火图直接镇成虚无!
然而,就在此时,镇灵柱竟发出一阵剧烈的嗡鸣,柱身之上光芒狂闪,一股前所未有的抗拒之力从中爆发出来!
“嗯?”玄寂子眉头一皱,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下一刻,镇灵柱的柱身之上,竟然缓缓浮现出一道虚幻的残魂。
那是一个少年的模样,眉清目秀,眼中却噙满了泪水,他望着玄寂子,
“师尊……”少年残魂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悲凉,“我还记得……很久以前,我也曾是您座下的记史童。您说,天道无情,有情则乱,求道者当斩断一切羁绊。于是,您将我炼成了这镇灵柱的柱灵,永世无名,只为看守这第八狱……”
玄寂子脸色微变:“是你?你不该有自己的意识!”
少年柱灵凄然一笑:“我本不该有。可就在刚刚,我听见了……我听见了下面有无数个声音,在呼唤同一个名字。我想起来了,我也曾有过名字……师尊,有情或许会乱,但无情……真的就是对的吗?”
话音未落,少年柱灵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今日,弟子便用这身残魂,为您演示最后一次……何为有情!”
轰——!
他竟在镇灵柱内部,悍然自燃!
那不是凡火,而是以自身亿万年来看守封印所积攒的法则之力点燃的神魂之火!
整个镇灵柱瞬间变成了一支刺破天穹的巨大火炬!
“你敢!”玄寂子暴怒,却已经来不及阻止。
那股自内部爆发的力量,化作一道比星辰陨落还要璀璨的火流,挣脱了镇灵柱的束缚,调转方向,不是迎向火图,而是狠狠地撞向了它看守了亿万年的——第八狱外层封印!
几乎在同一瞬间,照路娘编织的火图也已抵达!
火图与火流,一道来自凡间的记忆回响,一道来自天外的神魂自戕,在第八狱的封印前轰然交汇!
咔嚓——!
坚不可摧的第一重封印,那道由天道法则构筑的锁链,应声裂开了一道肉眼可见的缝隙!
“就是现在!”下方的陈九怒吼。
同燃童捧着那颗汇聚了万灵残念的火种,化作一道流光,义无反顾地沿着那道缝隙冲了进去!
他稚嫩而又沧桑的嘶吼声响彻天地:
“我叫同燃!代万灵残念——为先生,接引归途!”
轰!轰!轰!
随着他的冲入,他手中的万灵火种在第八狱内部轰然炸开,狂暴的火焰海洋向外席卷,竟硬生生将那封印锁链,再次崩解了三重!
四重封印,破!
陈九仰头望着天外那崩裂的法则,感受着无数熟悉气息的消逝与爆发,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你们……都还记得我吗?”
他的声音,仿佛穿透了九重封印的阻隔,抵达了那最深、最暗的核心。
而在那天外天之上,在那无人能见的法则根源处,横亘在心狱之前的最后一道,也是最坚固的第八道锁链,开始发出了极其轻微的震颤。
它似乎被某种力量所触动,又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它在等待着——那一声不属于天道威压,不属于神佛敕令,只属于一个凡人,发自灵魂深处的,叩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