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与尘埃混合的气息，呛得陈九肺腑刺痛。
他背靠着一截断裂的碑石，剧烈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四肢百骸传来的撕裂感。
那本悬浮在他身前的古朴账本，无风自动，哗啦啦地翻到了新的一页，冰冷的墨字自行浮现，仿佛某种天道法则的无情宣判。
支出：寿元一日，代偿墨生焚身之苦。
收入：律阵初破，灰娘通幽。
陈九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望向阴沉的天穹。
文狱塔那遮天蔽日的投影虽已退去，却在匠墟上空留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烙印。
那是一道由纯粹的“律”字构成的印记，繁复而森严，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从中垂落下一道道虚幻的锁链，仿佛要将这片废墟连同其中的一切生灵彻底锁死、钉杀。
“他们不会停下的……”灰娘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幽魂特有的虚弱与飘忽，“只要书傀的判笔还在，这律令就会不断重生，直到将所有‘异数’彻底抹除。他……他还在写。”
“那就让他写完最后一笔。”陈九闭上双眼，感受着体内寿元的流逝和那份仿佛灼烧神魂的剧痛。
他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话音刚落，一阵微风拂过，风中夹杂着金石摩擦般的奇异声响。
一道模糊近乎透明的残影，在陈九身前悄然凝聚。
那是碑心郎，他仿佛是从万仙碑的拓片中走出，带着亘古的苍凉。
“万仙碑曾有残缺记载——上古有大匠，不忍万物蒙昧，创‘灵引九卷’，以自身灵智为引，点化草木山石、鸟兽虫鱼，使其生灵，欲聚万灵之意，共筑一道‘人皇命格’，与仙庭分庭抗礼，替这天地间的凡俗生灵行一次道。”碑心郎的声音像是风过碑林，带着历史的厚重与悲怆，“仙庭惧其聚沙成塔，动摇天道根基，便以‘逆天’之罪名，焚尽九卷，坑杀万灵，将‘灵引之术’彻底列为禁忌。”
陈九闻言，嘴角牵起一抹嘲讽的冷笑，他咳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所以……我这点把戏，早就有人玩过了？我不是第一个？”
“不。”碑心郎的残影微微摇晃，仿佛在否定，“你是第一个，让万灵在拥有完整灵智后，依旧心甘情愿、主动赴祭的。上古大匠是以术法‘点化’，而你，是以真心‘唤醒’。他们是主与仆，你们是……同道。”
同道二字，重如泰山。陈九的心猛地一颤。
就在这时，灰娘的身影再度变得虚幻，她周身萦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幽冥气息，再次踏入了那条连接生死两界的通幽之路。
片刻之后，她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缕几乎要熄灭的微光。
光芒中，一个孩童的虚影若隐若现，正是那为了传递消息而魂飞魄散的忘字童。
他的残忆被灰娘带了回来，那稚嫩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在废墟上空回响，仿佛是跨越了生死的最后遗言：“……灵引非禁术……是……是人道薪火……凡心所向……万灵同照……”
“凡心所向，万灵同照……”陈九喃喃自语，眼中骤然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他猛地推开身后的碑石，摇晃着站直了身体，胸膛剧烈起伏，“这不是律！这是人话！是人心所向的话！”
他一把抹去嘴角的血迹，从怀中取出最后一张空白的“灵引符纸”。
这张符纸是他一身所学的根基，也是他最后的希望。
没有丝毫犹豫，他咬破指尖，以自身精血为墨，在那苍黄的纸面上奋笔疾书。
他的动作不再是绘制繁复的符文，而是在书写一行充满力量的宣言。
“今立新章——凡有情者，皆可入道！”
当最后一笔落下，鲜红的字迹仿佛活了过来，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那张符纸轰然自燃，没有化为灰烬，而是爆成一场绚烂夺目的光雨，纷纷扬扬地洒向匠墟中每一具灵傀的残躯，渗入每一块碎裂的碑石，融入每一缕不散的残魂。
与此同时，高悬于九天之上的文狱塔内。
书傀面无表情，手持判笔，正欲以更严苛、更无情的律令，将刚刚被撕开一道口子的律阵重新弥合、加固。
然而，他笔尖的墨汁却突然变得无比滞涩，仿佛有万钧之力在阻止他落笔。
“禀使尊！”一旁的字斩单膝跪地，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匠墟方向传来异声，不似符咒，更像……更像是在诵念‘人道’二字！”
“人道？”书傀眼中墨光一闪，怒意勃发，整个文狱塔都随之震颤，“荒谬！凡心即是动乱之源，七情六欲乃是世间最大的罪孽！唯有绝对的律令，才能带来永恒的秩序！”
他怒喝一声，不再理会那滞涩的笔锋，转而将判笔对准了匠墟方向，遥遥一斩！
这一笔，裹挟着斩灭一切“异端”的法则之力，目标直指那胆敢传递“人道”之声的碑心郎残影。
然而，就在判笔即将斩落的瞬间，一道瘦小的身影，竟从律兵的缝隙中猛然冲出，义无反顾地扑向了那致命的笔锋。
是忘字童最后的一缕执念！
“你忘了！你全都忘了！”孩童的虚影在法则之力下飞速消融，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发出嘶吼，那声音直刺书傀的神魂深处，“先生他……他从来不写律！他写的……是人啊！”
话音未落，忘字童的执念被判笔的锋芒彻底斩灭，化作点点墨痕，消散于无形。
“轰！”
刹那间，书傀的脑海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炸雷。
无数被尘封、被律令覆盖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看到，一块顽石在匠人的抚摸下，第一次睁开眼睛，那是墨生初成灵时的懵懂与喜悦；他看到，一个断裂的字魂，不眠不休地修补着残破的篇章，那是字魂儿对文字天生的执着；他看到，一位慈祥的老妇，将自己燃烧后的灰烬洒满匠墟的土地，那是文烬婆归于尘土时的平静与坦然……
一幕幕，一帧帧，全是鲜活的、有温度的“人情”。
书傀踉跄着后退一步，两步，手中的判笔“当啷”一声坠落在地。
他覆盖全身的墨色甲胄上，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痕。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由律令构筑的手，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喃喃自语：“我……我是不是也……写过人？”
“使尊……”字斩抬起头，那双永远只有服从和杀伐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迟疑和动摇，“我们……我们所做的，真是对的吗？”
匠墟之中，陈九的仪式已至终章。
他用最后的力气，点燃了最后一炉汇聚万灵祈愿的香火。
青烟袅袅升起，灰娘捧着那些被光雨浸润过的灵傀残灰，踏着悲怆而神圣的舞步，将它们撒入青烟之中。
刹那间，无数残章断句、破碎灵思在烟雾中汇聚、重组，最终凝成了一部全新的、虚幻的书卷——《人道判》。
陈九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提起了那支以精血为引的“笔”。
就在他准备落笔，为这人道第一判写下开篇之际，那本古老的账本虚影再度亮起，第十一卷“灵契溯忆”的字样灼灼生辉。
但这一次，下面却多了一行猩红的小字。
“代价：承受书傀崩道之痛。”
这是书傀一生被律令扭曲、压制、最终神魂崩溃所产生的全部痛苦，是一整个世界观崩塌的极致折磨！
陈九的瞳孔猛地一缩，但他只是咬紧了牙关，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来吧。”
笔尖落下。
“啊——！”
无法形容的痛苦瞬间贯穿了他的神魂，仿佛有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他意识的每一个角落。
那是被背叛的愤怒，被扭曲的迷茫，被否定的绝望，是亲手毁灭自己信仰的无边空洞……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寸寸撕裂、碾碎。
但他握笔的手，却稳如磐石。
他承受着这份足以让仙神都为之崩溃的痛苦，一字一顿，在那卷《人道判》上，写下了与书傀心中回响的、同样的话语。
“我，不写律。”
“我，写人！”
几乎在同一时刻，文狱塔顶，书傀猛地仰天长啸。
那啸声不再是律令的威严，而是充满了无尽的悲哀与解脱。
他身上的墨色甲胄寸寸剥落，露出的，竟是一道由无数文字与篇章汇聚而成的、温润如玉的灵体。
他的残魂望着匠墟的方向，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用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语：“先生……我……回来了……”
随即，灵体化作漫天飞舞的古字，彻底消散。
陈九面前的古书虚影，第十卷的书页上，缓缓浮现出一行新的判词：
“律破情归，劫始真现。”
匠墟的夜，死一般寂静。
持续了不知多久的厮杀与抗争终于落下帷幕。
陈九力竭倒地，昏死过去。
唯有月光，冰冷地洒在这片劫后余生的废墟之上。
不知过了多久，灰娘的身躯，竟在月光下，一点点变得透明，仿佛随时都会被夜风吹散。
然而，她手中那卷由万灵残章汇聚而成的《人道判》，却在汲取着月华，其上的字迹愈发清晰、凝实，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
她低头看着怀中昏迷的陈九，又看了看手中愈发沉重的书卷，虚幻的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似悲似喜的神情。
她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