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清早，刘莉跟着一群新工人挤在人事部门口，每个人都绷着劲儿，有的攥着衣角，有的踮着脚往里头瞅，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给领导留了坏印象，分到又累又偏的岗位。
没等多久，负责招聘的干部就领着几个车间主任过来了。打头的机床车间赵主任，五十来岁，嗓门跟敲锣似的，一开口就压过了满屋子的小声嘀咕：“都安静点！念到名的跟我走，我喊一个，出列一个！”
他手里捏着张名单，念得又快又响：“王强！跟李师傅！”“张小梅！跟张师傅！”……念到最后，他抬眼扫了圈，目光落在刘莉身上：“刘莉！你跟王建国，王师傅！”
这话一落，前排好几个人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偷偷瞥刘莉的眼神里，有同情，还有点没藏住的庆幸——就跟躲了个大麻烦似的。前一晚张淑兰在宿舍念叨的话猛地钻进刘莉耳朵：“可千万别分到王建国那儿！他能把人训哭！”
刘莉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怕啥来啥”，可脸上还得笑着，快步走到王师傅跟前，声音脆生生的：“师傅好！我叫刘莉，以后您多费心指导！”
王师傅就“嗯”了一声，摆摆手，转身往车间走。刘莉赶紧跟上，脚步有点发沉，心里直打鼓。
一进机床车间，刘莉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天车在头顶“隆隆”滑过，牛头刨床“哐当哐当”地动，一排排车床转起来的动静震得脚底发麻，机油味混着铁屑味往鼻子里钻，满耳朵都是机器的轰鸣声。她刚愣了愣神，琢磨着“以后就得在这儿干活了”，王师傅的声音就砸了过来，没半点客气：“我不管你笔试考多好，到了我这儿，就得守我的规矩。三条：第一，听指挥，不让碰的机器不能碰；第二，能吃苦，累了也别嚷嚷；第三，干活时脑子别放空，手指头、眼珠子都得跟上，安全第一。这三点，做得到不？”
刘莉赶紧挺直腰板，嗓门提得老高：“能做到！师傅！”
“跟我来。”王建国转身往车间角落走，那儿摆着几张钳工工作台，旁边立着个铁皮工具柜，算是他管的钳工小组地盘。
刘莉揣着她那本记满知识点的小本子，跟在师傅身后学基础。上午认工具，王师傅打开工具柜，把扳手、螺丝刀、锤子一股脑摆到桌上，连锤子都分了圆头和榫头，锉刀更是按粗细齿、形状摆了一溜——平锉、方锉、三角锉，看得刘莉眼花缭乱。
“工具就是工人的枪，认不全、用不熟，上了‘战场’就是送死。”王师傅拿起一把尖嘴钳，“这个是夹细铁丝、弯小零件的，不能当扳手拧螺丝，容易断。”他挨个讲过去，最后把工具混在一块，“闭着眼摸，摸出哪个说哪个，用途、注意事项都得对，错一个，就从头再来。”
刘莉紧张的不行，怕说错了挨师傅骂，闭着眼摸的时候，手都在抖。摸到一把半圆锉，她想了想，赶紧说：“这是半圆锉，锉曲面的，比如轴上的凹槽，用的时候得顺着弧度走……”王师傅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她才松了口气。
下午认材料，王师傅从废料箱里翻出几块边角料，有黑的、黄的、银白的。他拿起一块黑的和一块银灰的，“哐当”撞了一下，“听声！闷的是铸铁，脆亮的是钢。”又拿起黄的那块，“这是黄铜，软，颜色亮，能做小零件。”他让刘莉反复掂、敲、看，直到她能一眼分出这几种常用料才罢休。
一天下来，刘莉脑子都记满了，手也酸得不行，直到下班铃响前几分钟，才总算把师傅教的都背下来，中间不敢有半点松懈。
第二天一上班，王师傅就扔给她一块废钢料——大概八寸长，三指宽，表面坑坑洼洼的，还带着氧化皮，又递过来一把中齿平锉：“今天把这面锉平、锉光。用角尺量，不透光；平面度误差不能超三丝。”
刘莉愣了——三丝！也就一根头发丝那么细！可她没敢抱怨，接过钢料和锉刀，回忆着师傅教的交叉锉法，站稳身子，双手握紧锉刀，开始一下下推。
“姿势不对！腰腹使劲，别光用胳膊！”王师傅严肃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刘莉赶紧调整，腰往下沉了沉。
“节奏！别一会儿快一会儿慢，跟没吃饭似的！”
“用力匀点！你看这儿，都锉深了！”
整个上午，车间里的机器轰鸣声都成了背景音，刘莉耳边只有自己的喘气声、锉刀磨钢铁的“沙沙”声，还有师傅时不时的纠正。汗顺着脸往下淌，滴在钢料上，“嗒”一声就没了。手心被锉刀柄磨得发红，后来起了水泡，水泡破了，渗点血，蹭在木柄上，又疼又痒，她也没敢停。
中午去食堂，张淑兰凑过来，扒拉着她的手看，眉头皱得紧紧的：“我的娘哎！王师傅这是把你当铁疙瘩磋呢？我们车间老师傅第一天就让我们擦机床，看别人干活，哪像你这样遭罪！”
刘莉用筷子拨着饭盒里的白菜土豆，笑了笑：“严师出高徒嘛。”可下午看到那块钢料，心里还是有点发怵——胳膊还酸得抬不起来呢。
接下来几天，任务没变，还是锉平面，要求却越来越高，从三丝降到两丝。刘莉的手心磨出了茧子，血痂掉了又结，晚上回宿舍，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往床上一躺，胳膊就跟不是自己的似的。室友们看她这样，都暗暗咋舌，更庆幸自己没分到王师傅手下。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刘莉慢慢琢磨出点门道来——她能通过锉刀的手感，摸出哪里高了、哪里低了；推锉的节奏也稳了，切削的痕迹越来越匀。第五天下午，她用角尺一量，沿着边缘移动，那细微的光隙几乎没了！
她忍不住把钢料举起来，对着光看，那平面亮得能映出点影子，心里跟揣了块热乎糖似的，连日的累和委屈都散了。她还没高兴完，王师傅就走了过来，依旧没什么表情，拿起钢料，先用角尺查，又拿出块标准平板，涂了红丹粉，把钢料往上一磨，看了看接触的斑点——密密麻麻的，分布得还匀。
他放下钢料，目光第一次正经落在刘莉脸上，那股子冷硬劲好像松了点，没那么扎人了。“明天，练磨钻头。”就这一句，转身又去忙自己的了。
刘莉心里一动——磨钻头可不是光靠力气的活，得懂切削原理，是真能学本事的！她知道，自己总算勉强过了第一关——这闷得能淡出鸟来却最扎实的考验。可磨钻头这活儿更考眼力和经验，接下来又得跟啥难题较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