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青把交易地点定在了西市最北边的骡马市。
这地方,天亮前最热闹。
天还没亮透,青灰色的光刚够看清人影。棚子底下已经挤满了人——从北边来的马贩子,牵着高头大马,马脖子上挂的铜铃叮当乱响;西域的驼队头领,裹着头巾,身上羊膻味混着香料味;还有本地的牲口贩子,唾沫横飞地讨价还价。
空气是稠的。
牲口粪尿的臊味、草料发霉的酸味、人身上几天不洗的汗酸味,还有热腾腾的豆汁和胡饼的香气,全混在一起,像锅煮过头的大杂烩。地上积着黑乎乎的泥浆,人踩马踏,溅得到处都是。
罗成到的时候,徐青已经在了。
他换了身行头。
不再是那件洗得发白、打着银线补丁的道袍。是一身靛青色的绸衫,料子光滑,在棚子下昏黄的灯笼光里泛着水波似的暗纹。外面罩了件黑绒斗篷,兜帽没戴,搭在肩上。手里握着一根紫竹杖,杖身油亮,杖头雕成鲛人仰首的形状——鲛人张着嘴,像在无声嘶喊。
他站在一群粗布衣裳、满身泥点的马贩子中间,像个误入屠夫铺子的书生。格格不入。
“罗将军守时。”
徐青微笑。那张白得不正常的脸在灯笼光下,像刷了层薄蜡。他从袖中取出那个玉盒——羊脂白玉,巴掌大,在油腻腻的空气里干净得刺眼。
“东西我带来了。”徐青托着玉盒,声音平缓,“将军的呢?”
罗成没说话。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青瓷的,釉色温润,拇指大小,瓶口用红蜡封着,封得很严。透过薄薄的瓷壁,能看见里面晃动的液体——暗红色,粘稠,像沉淀了很久的血。
真假参半。
这是他昨夜逼出来的——从心室那枚血精里,分出一丝本源,混了三倍分量的普通心头血。煞气浓度稀释了,但血咒的印记还在。最难分辨。
徐青接过瓷瓶。
没急着打开。他举到耳边,轻轻摇晃。
瓶里的血随着晃动,发出声音——不是水声,是某种黏稠的、仿佛活物在狭窄空间里蠕动的窸窣声。很轻,但罗成听得见。
徐青闭上眼。
听了约莫五息。
嘴角的笑意,深了些。像品出了什么滋味。
“将军爽快。”徐青将玉盒递过来,“鲛人泪。至于北海玄冰……得等将军帮我办完另一件事,才能交付。”
罗成接过玉盒。
指尖触到盒身的瞬间——
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的经脉,猛地窜上来!像有条冰蛇钻进了血管,一路往上爬,半个手臂瞬间麻了,皮肤表面结起一层肉眼可见的淡白色霜花。
盒里,那颗泪形结晶,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淡蓝色的幽光。美得妖异,美得让人心底发寒。
“什么事?”罗成问。同时,眼角余光扫视周围——燕一应该已经就位了。藏在某个棚子的阴影里,或者混在那些驼夫中间。
“渭河码头,戌时三刻。”
徐青压低声音,身体微微前倾。他身上的熏香味——某种冷冽的、像雪松混着薄荷的味道——压过了周围的牲口味。
“有一艘从洛阳来的货船,船号‘顺风’,吃水很深,装的却不是寻常货物。”徐青的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咬得清楚,“将军帮我去看看,船上究竟有什么。”
“王世充的船?”
“将军聪明。”徐青点头,竹杖在地上轻轻一点,“王公对太史局地宫的兴趣,不比秦王小。那船里……可能有地宫结构图的残卷,也可能有别的东西。”
他顿了顿,那双焦点虚浮的眼睛“看”着罗成:
“总之,将军替我拿到船上最重要的那样东西——不管它是什么——我就把玄冰奉上。”
罗成盯着徐青。
这张脸,这双眼睛,这副永远平静无波的语气。
“徐先生为什么不自己去?”
“我?”徐青笑了。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疲倦,像活得太久、累得连表情都懒得做的倦。
“我这一脉的人,进不了那艘船。”他轻轻摇头,“船上有禁制,专克徐氏血脉。碰一下,轻则损修为,重则……血脉反噬,生不如死。”
这话。
半真半假。
罗成能感觉到,徐青没全说实话。但他没戳破。现在戳破,没意义。
“戌时三刻,顺风号。”罗成重复一遍,“我拿到东西,在哪儿找你?”
“码头往东三里,有座废弃的河神庙。”徐青用竹杖在地上画——不是真的画,是虚划。但罗成看懂了,一个简单的方位图,几个标记。
“庙后殿,供桌底下,有个暗格。东西放进去,玄冰自然会出现。”
他说完,朝罗成微微颔首。
转身,钻进人群。
几个眨眼,就不见了踪影。像滴墨水融进更大的墨池里。
罗成站在原地,没动。
手里攥着那个冰冷的玉盒。寒意已经蔓延到肩膀,整条左臂都像浸在冰水里。
怀里,虎符在轻微震动。
频率很急,三短一长,重复——是燕一在发信号。徐青往南去了,不是回住处,是往城外方向。
罗成不动声色地退到阴影里。
从另一个方向,绕出骡马市。
戌时的渭河码头,灯火通明。
大大小小的船只停靠在岸边,桅杆像一片光秃秃的树林,戳在昏黄的天幕下。挑夫喊着号子,扛着麻袋在跳板上来来回回,汗珠子砸在木板上,“嗒嗒”响。商贩在船与船之间窜来窜去,吆喝着卖热汤面、卖烧饼、卖劣酒。
河面飘着煮饭的烟火气,混着鱼腥味,还有河水本身的、带着淤泥的土腥。
顺风号停在最西边的泊位。
很显眼。
因为别的船都忙着装卸货,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只有它,静静停着,船上没点灯——一盏都没有。黑漆漆一片,像条浮在水面上的棺材。
只有船头挂着一盏灯笼。
惨绿色的。
灯笼纸不是寻常的油纸,是某种半透明的皮膜,薄得能看见里面的灯芯。灯芯烧着的火也是绿色的,幽幽的,不亮,只能照出灯笼周围三尺。灯笼纸上画着扭曲的符文,朱砂画的,在夜风里晃晃悠悠,投下诡谲的、不断变形拉长的光影。
罗成藏在码头堆放的货箱后面。
木头货箱,堆成小山,散发着霉味和咸鱼味。他蹲在阴影里,看着那艘船。
船体比周围的货船大一圈,吃水线很深,船帮几乎贴着水面。甲板上看不见人影,空荡荡的。但船舱的窗户——密密麻麻几十扇——都用黑布从里面蒙着,蒙得严严实实,一丝光不透。
燕一就在他身后三丈远的阴影里。
完全融入黑暗。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但罗成能感觉到他——血咒之间的联系,像一根无形的弦,绷在两人之间。轻轻拨动,就能传递信息。
“船上至少二十人。”
燕一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不是耳朵听见的,是意识里响起的。这是血咒修炼到一定程度,才能做到的“魂音传讯”。
“六个在甲板暗处。十个在船舱。四个在底仓。还有……”
燕一停顿了一息。
“一个很怪的东西。在船尾。”
“什么东西?”
“不知道。”燕一的声音里,罕见地带着一丝迟疑,“不像人,也不像尸傀。煞气很重,但……很乱。像一锅煮坏了的杂碎,什么都有,又什么都不对。”
罗成皱眉。
他闭上眼睛,集中精神。将血咒的感知力,缓缓延伸出去。
像触须。
探向顺风号。
触碰到船体的瞬间——
他浑身一颤!
船是活的。
不,不是船活。是船体表面,覆盖着一层东西。黏腻的,滑溜的,仿佛有生命的东西。那东西在缓慢蠕动,像一层会呼吸的皮肤,吸收着周围所有的光线和声音。
所以船看起来才会那么黑,那么静。
而且这东西,对煞气极其敏感。罗成的感知刚一接触,它就剧烈收缩!船体表面,泛起一圈圈涟漪状的波纹,从船头荡到船尾。
几乎同时——
船尾传来一声闷响。
“咚。”
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掉进了水里。
罗成和燕一同时绷紧身体。
但接下来,什么都没发生。船还是静静停着,绿色灯笼晃晃悠悠。码头的嘈杂声依旧,挑夫的号子,商贩的吆喝,河水拍打岸边的哗哗声。
就在这时。
东边的栈桥上,走来两个人。
前面那个,穿着斗篷——深灰色的,兜帽拉得很低,遮住大半张脸。身形瘦高,走路的姿势很怪。
脚后跟不着地。
只用脚尖点地,轻飘飘的,像在滑行。是徐青。
后面那个,全身裹在黑布里。连脸都蒙着,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睛也是黑的,没有眼白,纯黑。走路的步伐沉稳有力,每一步都踩得栈桥木板“吱呀”作响。
那人腰间佩着一柄弯刀。
刀鞘的样式,罗成认识——乌木鞘,鞘尾镶着暗红色的宝石,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是王世充麾下“影卫”高阶统领的制式佩刀。
徐青和影卫统领。
一前一后。
径直走向顺风号。
两人在船边停下。
离那盏绿色灯笼,只有三步远。
徐青从怀中取出一个东西——是那半块鲛鳞。灰白色的,边缘不规则。他将鲛鳞举到灯笼旁。
鳞片表面的血丝,突然全部亮起!
暗红色的光,从每一道血丝里透出来,汇聚成一道细细的红线,投射在船体上。
被红光照射的位置——
那层黏腻的“活物”,像遇到克星似的,迅速退开!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无数虫子在爬。露出底下漆黑的船板。
船板上,浮现出一个印记。
门形的,边缘是扭曲的符文。
影卫统领上前。
从腰间取下一枚令牌——青铜的,巴掌大,刻着狰狞的鬼面。他将令牌按在印记上。
“咔。”
一声轻响。
船体侧面,无声滑开一道暗门。不高,得弯腰才能进。刚好容一人通过。
徐青率先钻进去。
影卫统领紧随其后。
暗门随即合拢。严丝合缝,连条缝都看不见。船体表面那层蠕动的东西重新覆盖上来,一切恢复原状。
整个过程。
不到十个呼吸。
快得让人怀疑是不是眼花。
更怪的是——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挑夫,商贩,船工,居然没有一个往这边多看一眼。仿佛那艘船、那两个人,根本不存在。是透明的。
罗成藏在货箱后。
手心,沁出冷汗。
冷的。
他中计了。
徐青根本不是想要船上的东西。他是要和影卫统领在船上碰面。所谓“顺风号”、“地宫残卷”,全是幌子。徐青真正要的,是把他罗成引到码头,亲眼看见这一幕。
为什么?
警告?示威?还是……另有图谋?
燕一的声音,再次在脑海中响起。这次,带着明显的焦虑:
“主人,船尾那个‘东西’……”
“动了。”
罗成猛地抬头。
顺风号船尾。
绿色灯笼照不到的阴影里,慢慢探出一个……
头。
不,那不能算头。
那是一团扭曲的、不断变换形状的肉块。表面不是皮肤,是某种暗红色的、半透明的膜,底下能看见血管——密密麻麻,像蛛网。血管里流动的不是血,是暗绿色的、发光的液体。
而肉块表面,布满眼睛。
大大小小。
密密麻麻。
至少上百只。有的像人眼,有瞳孔有眼白;有的像鱼眼,鼓胀突出;有的像昆虫的复眼,由无数小眼拼成。
所有眼睛,此刻都转过来。
齐刷刷。
看向货箱后,罗成藏身的位置。
然后——
所有眼睛,同时眨了一下。
“啪。”
轻微的一声,像湿漉漉的盖子合上。
罗成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头发根都竖起来了。
那东西看见他了。
而且……
它在笑。
肉块表面裂开一道缝,向两边扯,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针尖般的细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