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下半学期,当班主任李老师在电话里第三次欲言又止时,碧华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那是一个周三的下午,窗外下着黏腻的春雨,雨珠顺着玻璃窗往下滑,像人哭花了的睫毛膏。
“王珞安妈妈,”李老师在电话那头斟酌着措辞,“安安最近……学习状态不太对。”
碧华正蹲在阳台上分拣药盒,左手机械地数着护肝片,右手捏着手机贴在耳边:“她上课走神?”
“不只是走神。”李老师顿了顿,“昨天数学课,她盯着窗外看了整整四十分钟。我问她看什么,她说在看云往哪边飘。”
碧华的手停下来。她想起上周整理安安书包时,在夹层里摸到的那半包薄荷糖——糖纸皱巴巴的,显然在兜里揣了很久。安安小时候不爱吃糖,说黏牙。
“还有……”李老师的声音更低了,“前天体育课测800米,她跑了一半突然停下来走。体育老师问她怎么了,她说‘没意思,不想跑了’。”
雨敲在玻璃上,嗒,嗒,嗒。碧华听见自己的心跳,和雨声一个频率。
“我找她谈过两次。”李老师叹气,“她只说累。可哪个初三学生不累呢?”
碧华挂掉电话时,药片撒了一地。白色的小圆片滚得到处都是,她蹲下去捡,捡着捡着,眼泪就掉下来,砸在药片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父亲在屋里咳嗽,一声接一声,咳得撕心裂肺。碧华抹了把脸,把药片收拾好,端着水进去。父亲靠在床头,眼睛黄得像腌坏的咸蛋黄——乙肝引起的黄疸还没退。
“碧华啊,”父亲喘着气,“是不是……安安……”
“没事。”碧华挤出一个笑,“学校让买辅导书,问我意见。”
父亲盯着她看了几秒,没再问。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碧华知道,他猜到了。
夜里十一点,安安房间的灯还亮着。碧华热了牛奶,轻轻推开房门。女儿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练习册,笔握在手里,却一个字没写。她在看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眼神空空的,像被抽走了魂。
“安安。”碧华把牛奶放在桌上。
安安肩膀一颤,像受惊的小动物。她迅速抓起笔,假装在演算。但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没落下。
“妈,”她没抬头,“我作业还没写完。”
碧华在她床边坐下,床垫发出细微的嘎吱声。她看着女儿单薄的背影——校服穿在她身上显得空荡荡的,肩胛骨把布料顶出两个尖尖的角。
“今天李老师给我打电话了。”
安安的背僵了一下。
“她说你体育课没跑完800米。”
沉默。只有窗外雨声,和客厅挂钟的滴答。
“我累了。”安安的声音很轻,轻得像要化在雨里。
“累了就休息。”碧华说,“但得告诉妈,哪里累?身体累,还是心里累?”
又是沉默。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碧华看着女儿的后颈——那里有一小块晒伤的痕迹,是上周学校运动会留下的。安安以前最讨厌晒太阳,说会晒黑。可那天她坐在操场边,看着同学们跑步跳远,自己一动不动,像尊雕塑。
“妈。”安安突然转过身,眼睛红红的,却没哭,“我不想上学了。”
这句话她说得很平静,平静得可怕。没有赌气,没有委屈,就是陈述一个事实,像说“今天下雨了”一样自然。
碧华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安安三岁背唐诗,奶声奶气地把“床前明月光”背成“床前明月缸”;六岁第一次拿一百分,举着试卷满院子跑;十岁当升旗手,小身板挺得笔直;初一期末考年级第七,捧着奖状眼睛亮晶晶地说“妈,我以后要考复旦”……
那些画面碎成一片一片,扎得她生疼。
“为什么?”她终于问出来,声音哑得自己都陌生。
安安低下头,手指绞着校服下摆:“就是……不想上了。没意思。”
“什么叫没意思?”碧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读书没意思?考上好高中没意思?将来有个好前途没意思?”
“妈!”安安突然抬头,眼泪终于掉下来,“你别逼我了行不行!”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扇得碧华愣在原地。她看着女儿满脸的泪,看着那双曾经装满星星、现在只剩疲惫的眼睛,所有准备好的话——所有关于未来、关于前途、关于“你现在不吃苦以后会吃更多苦”的道理——全都堵在喉咙里,变成一块坚硬的石头。
“好。”她听见自己说,“妈不逼你。”
她站起来,腿有些软。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安安还坐在那儿,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只被雨淋透的小鸟。
“明天周六。”碧华说,“你跟妈一天。妈干什么,你干什么。一天结束,如果你还不想上学,妈再也不提了。”
安安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桃子:“……真的?”
“真的。”
周六早上五点半,天还没亮透。碧华敲开安安的房门,递给她一套旧衣服——洗得发白的运动服,袖口磨起了毛边。
“穿上。”
安安迷迷糊糊地套上衣服,跟着碧华出门。四月的清晨还很冷,风一吹,她打了个哆嗦,彻底清醒了。
碧华推出一辆三轮车——那种老式的、锈迹斑斑的三轮车,后斗里放着几个编织袋和一根铁钳子。
“妈,这是……”
“捡瓶子。”碧华跨上车座,“上来。”
安安愣愣地坐进后斗。三轮车吱呀呀地启动,驶出小区,驶过空荡荡的街道,驶向这座城市刚刚苏醒的角落。
第一站是人民公园。晨练的老人们刚散场,长椅边、垃圾桶旁,散落着不少矿泉水瓶。碧华停好车,拿起铁钳子和编织袋,开始工作。
她的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眼睛一扫,定位瓶子;铁钳一夹,精准入袋;脚步不停,寻找下一个目标。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安安站在旁边,手足无措。
“愣着干什么?”碧华头也不回,“捡啊。”
安安蹲下身,徒手去捡一个沾着露水的瓶子。手刚碰到瓶身,一阵冰凉黏腻的触感让她猛地缩回手。她抬头看碧华——母亲正用铁钳夹起一个泡在污水里的饮料瓶,面不改色。
“妈……”安安的声音有些颤。
“嗯?”
“你……你什么时候开始干这个的?”
碧华的动作顿了一下。很短暂的停顿,短到安安几乎以为是错觉。
“你姥爷住院的第二个月。”她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医药费不够。”
安安不说话了。她咬咬牙,伸出手,抓住那个冰凉的瓶子,扔进编织袋。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公园不大,捡完一圈,编织袋底刚铺满。
第二站是商业街。早餐摊陆续出摊,塑料袋、豆浆杯、一次性饭盒堆在路边。碧华专挑塑料瓶,易拉罐,纸壳——能卖钱的东西。安安跟在她身后,渐渐学会了辨认:矿泉水瓶最值钱,一个三分;可乐瓶次之,两分;奶茶杯不要,太轻。
有早起的店主倒垃圾,看见她们,眼神里有些东西。不是鄙夷,也不是同情,就是一种……打量。像打量一件物品,估算它的价值。安安低下头,脸烧得厉害。
“抬头。”碧华突然说。
安安愣愣地抬头。
“你没偷没抢,靠自己的手吃饭,没什么丢人的。”碧华的声音很平静,“低头,才丢人。”
第三站是学校——安安的学校。周六补课的学生刚放学,三三两两走出校门,手里拿着饮料。碧华把车停在拐角,等。
安安看见了同班的张小雨。小雨今天穿了新买的裙子,粉色的,衬得皮肤很白。她手里拿着杯奶茶,边走边和同学说笑,走到垃圾桶边,随手一扔——没扔进去,奶茶杯掉在地上,溅出几滴褐色的液体。
碧华走过去,用铁钳夹起杯子,拧开盖子,把剩下的奶茶倒进下水道,然后把杯子踩扁,扔进专门装塑料的袋子。
整个过程,小雨和她的同学就在三米外。她们看见了安安,愣了一下,然后凑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走远了。
安安站在原地,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脸上涌。她想起上周,小雨还问她要不要一起买那条裙子,她说“我妈说中学生不能穿这么短的”。小雨当时撇撇嘴,没说什么。
现在她明白了那个撇嘴的意思。
“妈。”安安的声音在发抖,“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
碧华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点点头:“好。”
但她们没走。碧华就站在那儿,等下一拨学生,等下一个被扔掉的瓶子。安安站在她身后,看着那些熟悉的校服,那些熟悉的脸,那些或好奇或诧异或麻木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中午十二点,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碧华把三个半满的编织袋捆好,抬上三轮车。
“饿了吗?”她问安安。
安安点头。从早上到现在,她只喝了几口水,胃早就空了。
碧华推着车,来到废品收购站。那是个露天的大院子,堆满了各种废品,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酸馊的味道。老板是个黑瘦的中年男人,正蹲在地上捆纸壳。
“老陈。”碧华打招呼。
“哟,张姐来了。”老陈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今天不多啊。”
“嗯,带孩子来的,没走远。”
老陈看了安安一眼,没说什么,开始过秤。塑料瓶三公斤,易拉罐一公斤半,纸壳两公斤——总共卖了十三块八毛。老陈抹了零,给了十四块。
碧华接过那张皱巴巴的十块钱和四个钢镚,仔细对折,塞进贴身口袋。然后从另一个口袋摸出三枚一元硬币,递给安安。
“中午想吃啥?”
安安看着那三枚硬币——在阳光下闪着暗淡的光。她想起上周和小雨她们去奶茶店,一杯奶茶十五块。她想起昨天路过肯德基,一个汉堡要二十。她想起很多很多,那些她曾经觉得理所当然的消费。
“馒头。”她说,“白馒头就行。”
碧华领她到街边的馒头铺,花一块钱买了两个大白馒头,又花五毛钱买了包榨菜。母女俩坐在马路牙子上,就着矿泉水吃。
馒头很硬,嚼在嘴里没什么味道。榨菜很咸,咸得发苦。安安小口小口地吃着,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馒头上。
“妈,”她哽咽着,“你平时……就吃这个?”
碧华慢慢嚼着馒头,看着马路对面装修精致的甜品店。橱窗里摆着精致的蛋糕,标价牌上的数字,够她捡三天瓶子。
“不然呢?”她反问。
安安哭得更凶了。不是委屈,是另一种更复杂的东西——愧疚,心疼,还有深深的无力感。她想起自己曾经抱怨校服丑,抱怨手机旧,抱怨零花钱少。她想起父亲在工地晒脱皮的脸,想起母亲深更半夜还在缝纫机前的背影,想起姥爷黄得像纸的眼睛。
所有这些,加起来,抵不上她同学的一双鞋,一杯奶茶,一次KtV。
“妈,对不起……”她哭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碧华搂住她,很轻地拍她的背,像小时候那样。“傻孩子,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她说,“是妈没本事,让你吃这些苦。”
“不是!不是的!”安安拼命摇头,“是我……是我太不懂事了……妈你的才华是掩盖不住的,我小时候你被所有人认可称赞,就是在农村也是被人称赞认可的,你是为了我放弃了所有。”
那天下午,她们又走了三个小区,捡了四袋废品,卖了十一块五。回家路上,安安坐在三轮车后斗,看着母亲的背影——汗湿的衬衫贴在背上,勾勒出清晰的肩胛骨形状。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妈。”安安突然开口。
“嗯?”
“我明天……想去上学。”
碧华没回头。但安安看见,她的肩膀很轻微地颤了一下。
“想清楚了?”
“嗯。”
“不是勉强?”
“不是。”安安擦掉眼泪,“我想考好高中,考好大学,找好工作。然后……”
她顿了顿,声音很轻,但很坚定:“然后让你再也不用捡瓶子。”
碧华刹住车。她回过头,夕阳的光从她身后照过来,给她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她笑了,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
“好。”她说,“妈等你。”
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周一安安真的去上学了,但只坚持了两天。周三早上,碧华叫她起床时,发现她坐在床上发呆,眼神又变回了那种空荡荡的样子。
“妈,”安安说,“我还是……不想去。”
这次她没有哭,没有激动,就是很平静地说,像在说“今天阴天”。
碧华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知道,问题比她想的要深。
她去了学校,找李老师。办公室里有其他老师在批作业,李老师把她拉到走廊。
“王珞安妈妈,我正想找您。”李老师眉头紧锁,“安安这两天虽然来了,但完全不在状态。上课睡觉,作业乱写,昨天数学测验,她交了白卷。”
碧华觉得脚下一软,扶住了墙。
“我问她,她什么都不说。”李老师叹气,“我也找她谈过,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校园欺凌?同学矛盾?或者……早恋?”
碧华摇头:“我问过了,她说没有。”
“那到底为什么呢?”李老师也很困惑,“初一还是年级前十,怎么突然就……”
碧华想起那天捡瓶子时,安安看同学的眼神——那种混合着自卑、羡慕和逃避的眼神。她突然明白了。
“老师,”她声音发干,“是不是……她跟不上?”
李老师愣了下,随即明白了:“您是说学习?”
碧华点头:“初一她成绩好,是因为吃小学的老本。现在课程难了,她跟不上了,又不敢说,怕我们失望。越怕越跟不上,越跟不上越不想学……恶性循环。”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窗外的梧桐树在风里沙沙响,像在叹气。
许久,李老师说:“王珞安妈妈,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您说。”
“如果孩子实在不想学,硬逼可能会出事。”李老师的声音很轻,“这些年,因为学习压力……出事的例子,不少。”
碧华的手攥紧了。指甲陷进掌心,很疼,但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那……休学呢?”她听见自己问,“让她休息一段时间,调整调整?”
“休学可以,但手续很麻烦。”李老师拿出一张表格,“要医院证明,家长申请,学校审批,教育局备案。而且最多一年,一年后如果还不想上,就只能……”
就只能辍学。后面的话,李老师没说,但碧华懂。
她接过表格,纸很轻,在她手里却重得拿不住。
“我……我再想想。”她说。
走出校门时,碧华站在梧桐树下,看着那些穿着校服、朝气蓬勃的学生,突然觉得无比疲惫。她搓了把脸,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不能倒。父亲还在医院,婆婆需要照顾,拆迁的事要谈,房租要交,生活费要挣……她不能倒。
回到家,安安坐在书桌前——但没在学习,而是在画画。画的是一个女孩,坐在高高的楼顶上,脚下是万家灯火。
碧华站在门口看了很久,轻轻敲门。
安安回头,眼神有些慌乱,想把画藏起来。
“画得挺好。”碧华走过去,拿起那张画,“就是人太小了,灯火太亮了。”
安安低下头。
“安安,”碧华在她身边坐下,“你跟妈说实话,是不是……学不会了?”
长时间的沉默。然后,很轻的一声:“嗯。”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初二……上学期。”安安的声音像蚊子哼,“数学开始听不懂,物理像天书,英语单词背了忘忘了背……我每天晚上学到十二点,可是考试还是不及格。妈,我是不是很笨?”
碧华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想起无数个深夜,女儿房间亮着的灯;想起她越来越重的黑眼圈;想起她偷偷扔掉的试卷……
而她竟然一直没发现。
“不,你不笨。”碧华抱住女儿,声音哽咽,“是妈不好,妈没早发现……”
那天晚上,母女俩谈了整整三个小时。安安哭得撕心裂肺,把这些年的委屈、恐惧、自我怀疑,全都倒了出来。她说她害怕考试,害怕排名,害怕老师失望的眼神,更害怕父母问她“怎么又考差了”;她说她梦见自己站在悬崖边,下面是无底的黑暗;她说她觉得活着好累,每一天都是煎熬……
碧华听着,心被撕成一片一片。她这才意识到,女儿不是叛逆,不是偷懒,是病了——心理上的病,比身体的病更可怕。
“妈,”安安哭累了,靠在她肩上,“我不想上学了,真的。我一进教室就喘不过气,一看书就头疼……妈,你让我歇歇,行吗?”
碧华摸着女儿的头发,想起李老师的话:“硬逼可能会出事”。
她想起新闻里那些跳楼的孩子,那些割腕的孩子,那些因为学习压力崩溃的孩子……她不能失去安安。哪怕她不上学,哪怕她将来捡破烂,只要她活着,健康地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好。”碧华听见自己说,声音出奇地平静,“不想上,就不上了。”
安安愣住,抬头看她,眼睛肿得像核桃:“真……真的?”
“真的。”碧华擦掉她的眼泪,“但你要答应妈一件事。”
“什么?”
“跟妈去见见世面。”碧华说,“不是旅游那种见世面,是去看看这个世界真实的样子。去看看那些没读过书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如果你看了之后,还是不想上学,妈再也不提了。”
安安用力点头。
接下来的半个月,碧华请了假——她做手工活的老板很不满,但碧华说“家里有事”,硬是请下来了。她带着安安,开始了另一种“上学”。
第一天,她们去劳务市场。凌晨四点,天还没亮,市场里已经挤满了人。民工、瓦匠、木工、保姆……每个人都揣着自己的手艺,等待被挑选。碧华带着安安站在角落里,看那些雇主像挑白菜一样挑人。
“你会贴瓷砖吗?”
“贴得不好,但便宜。”
“一天多少?”
“一百二。”
“八十,干不干?”
“……干。”
安安紧紧抓着碧华的手。她看见一个比她爸还年轻的男人,因为八十块一天的工钱,咬着牙点头。
第二天,她们去了一家小餐馆。碧华找老板说情,让安安在后厨帮一天忙,不要工钱,管饭就行。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点,安安洗了不知道多少碗,择了不知道多少菜,手上起了泡,腰疼得直不起来。下班时,老板给了她五十块钱:“小姑娘挺能干,明天还来不来?”
安安看着那五十块钱——她曾经买一杯奶茶都不够的钱,是她洗了十六个小时的碗换来的。
第三天,她们去了工地。不是王强在的那个工地,是更远、更脏乱的一个。工地上尘土飞扬,机器的轰鸣震耳欲聋。安安戴着安全帽,看工人们扛水泥、搬砖头、爬脚手架。中午休息时,她听见两个年轻工人在聊天:
“你多大?”
“十九。”
“咋不读书了?”
“读不进去呗。反正早晚要出来打工,早点挣点钱,娶媳妇。”
“我也想娶媳妇,可这点钱,谁跟你啊……”
他们笑,笑容里有一种认命的自嘲。
晚上回家,安安累得话都不想说。碧华给她打洗脚水,看见她脚底磨出的水泡,心疼得直掉眼泪。
“妈,我不疼。”安安反而安慰她,“那些工地上的人,天天都这样。”
第四天,碧华带她去见了个人——她以前的同学,林娟。林娟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嫁了个开货车的,现在在菜市场卖菜。她们去的时候,林娟正挺着大肚子给人称菜,三岁的儿子在摊子底下玩泥巴。
“碧华姐!”林娟很热情,硬塞给安安一个苹果,“这就是安安吧?长这么大了!学习好吧?”
碧华含糊应着。林娟拉着安安的手,絮絮叨叨:“好好学啊闺女,别像姨似的,没文化,只能干这个。你看你妈,读过书,能坐办公室,多好。”
安安看着她皴裂的手,指甲缝里洗不掉的泥垢,还有那明显不合身的、洗得发白的孕妇装,突然问:“阿姨,你后悔吗?”
林娟愣了下,笑了,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苦涩:“后悔有啥用?日子还得过啊。”
从菜市场出来,安安一直沉默。快到家时,她突然说:“妈,林娟阿姨……以前学习好吗?”
碧华想了想:“中上吧。如果她当年考上高中,考上大学,现在可能坐在办公室里,而不是在菜市场风吹日晒。”
安安又不说话了。
第五天,碧华做了个决定。她带安安去了趟医院——不是看病人,是去产科门口坐着。她们坐在长椅上,看那些进进出出的孕妇,有的年轻,有的不再年轻;有的有丈夫陪着,有的一个人;有的满脸幸福,有的愁眉苦脸。
“妈,我们来这儿干嘛?”安安小声问。
“看人生。”碧华说。
她们坐了一上午。看见一个看起来比安安大不了几岁的女孩,被一个中年女人扶着走出来,脸色苍白,脚步虚浮;看见一个孕妇在哭,说她老公出轨了,她不知道孩子生下来怎么办;看见一个穿校服的女生,低着头快步走过,身后跟着怒气冲冲的父母……
中午,碧华带安安去医院食堂吃饭。很简单的饭菜,但安安吃得很慢,像是在消化什么。
“妈,”她突然问,“女孩子……如果不好好读书,会怎样?”
碧华放下筷子,看着她:“你知道妈为什么一定要让你读书吗?”
安安摇头。
“因为读书,是女孩子保护自己最好的武器。”碧华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敲在安安心上,“你看今天见的那些人——林娟阿姨,工地上那些小伙子,还有医院里那些女孩……他们不是不努力,是没得选。没文化,没技能,只能干最累的活,拿最少的钱,过最没保障的生活。”
“尤其是女孩子。”碧华握住女儿的手,“这个世界对女孩子更苛刻。你没本事,就容易被欺负,容易受委屈,容易……走错路。”
安安的手在抖。
“妈不是吓你。”碧华的眼圈红了,“妈是怕。怕你将来过得不好,怕你被人欺负,怕你后悔……妈怕的事太多了。”
眼泪终于掉下来,不是安安的,是碧华的。这是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在女儿面前哭。
“安安,妈跟你说实话。”碧华擦掉眼泪,声音哽咽,“妈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没有重新高考,多读点书。如果妈有文凭,就能找更好的工作,赚更多的钱,给你姥爷更好的治疗,给你更好的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拆东墙补西墙,天天为钱发愁。”
“妈……”安安也哭了,紧紧抱住母亲,“你别说了……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那天晚上,碧华做了个决定。她把安安叫到面前,拿出一个信封——里面是她这些年的积蓄,不多,五千块。
“安安,妈想送你出去一趟。”
安安愣住:“去哪?”
“去哪都行,离开家,离开学校,离开你熟悉的一切。”碧华说,“你可以去打工,去旅行,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但有两个条件:第一,安全第一;第二,三个月后回来,告诉妈你的决定。”
“妈……”安安的声音在抖,“你……你不要我了?”
“傻孩子,妈怎么会不要你。”碧华抱住她,眼泪掉在她头发上,“妈是想让你知道,这个世界很大,有很多条路。但每一条路,都不好走。你要自己选,选那条你不后悔的。”
安安哭了很久,最后点头:“我去。”
出发前夜,碧华来到女儿房间,坐在床边。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安安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十六岁的女孩,已经长得这么大了,眉眼间有她的影子,也有王强的影子。
“安安,妈还有几句话,你一定要记住。”
“嗯。”
碧华深吸一口气,把那些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的话,一字一句说出来:
“第一,保护好自己。身体是你的,谁都无权伤害。不管是谁,不管说什么甜言蜜语,只要想碰你,你就大声说不。说不通就跑,跑不了就打,打不过就喊,喊不来就报警。记住,你的身体你做主,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强迫你。”
安安在黑暗里点头。
“第二,警惕那些说‘爱你就该给你’的人。真心爱你的人,会尊重你,会等你长大,会为你着想。那些急着要你身体的,不是爱你,是爱他自己。这种人,离得越远越好。”
“第三,如果……如果真的遇到不好的事,不要怕,不要觉得丢人。该丢人的是伤害你的人,不是你。第一时间报警,保留证据,让坏人付出代价。你越勇敢,坏人越怕;你越沉默,坏人越嚣张。”
“第四,”碧华的声音哽咽了,“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你去到哪里,妈永远在家等你。累了就回来,受委屈了就回来,想妈了就回来……家门永远为你开着。”
安安扑进母亲怀里,哭得浑身发抖。碧华紧紧抱着她,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妈……我会好好的。”安安抽泣着说,“我一定会好好的……不让你担心……”
“好。”碧华摸着她的头发,“妈信你。”
第二天一早,安安背着简单的行李,坐上了去邻市的大巴。碧华站在车站外,看着车开走,消失在晨雾里,久久没有动。
王强从后面走过来,揽住她的肩:“让她去吧。孩子大了,该自己飞了。”
碧华靠在他肩上,眼泪终于决堤。
“我是不是……太狠心了?”她哽咽着问。
“不。”王强的声音很坚定,“你是为她好。真正的爱,不是把她关在笼子里,而是教她怎么飞。”
车开了,载着十六岁的安安,驶向未知的远方。碧华不知道女儿会看到什么,经历什么,会哭还是会笑。但她知道,有些路,必须一个人走;有些道理,必须亲身去体会。
而她会在这里,在这个小小的家里,等女儿回来。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无论她做了怎样的选择,这里永远是她的港湾,她的退路,她的家。
雨又下起来了,淅淅沥沥,像谁的眼泪。碧华站在雨里,望着车消失的方向,轻声说:
“安安,飞吧。飞累了,记得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