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起帐帘,她已然离去,只留那份绢帛静静躺在案上,和帐内一群心绪翻腾、进退维谷的北夷将领。
走出大帐,夜风拂面,带着塞外的寒意。
江绮露维持着幻形,心中冷静地计算着。
她能做的已做完,能否成事,还需看北夷内部抉择,以及……凌豫能否把握住她创造的这个机会。
她悄然隐入黑暗中,如同从未出现过。
而玉平关内,凌豫依旧立于窗前,一夜无眠。
天际微明时,哨探飞马来报:北夷大营有拔营后移迹象!
凌豫眸光一凝,心中那个模糊的猜想愈发清晰。
他沉声下令:“传令各营,加强戒备,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擅自出击。另,多派斥候,紧盯敌军动向,随时来报!”
他转身,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
无论昨夜那人是谁,这场博弈,还远未结束。
北夷大营果然在黎明时分开始拔寨后撤,秩序尚算严整,却难掩一股颓败之气。
凌豫站在玉平关高耸的城楼上,晨光刺破云层,将他坚毅的侧脸镀上一层冷硬的金边。
他望着远处烟尘滚滚,并未下令追击。
“都司,果真不出您所料,北夷退了三十里,在新月河对岸重新扎营。”
重光前来禀报,语气带着兴奋:
“此战大捷,朝廷必有重赏!”
重光早在进攻玉平关时便已痊愈,本来凌豫让他多休息的,不过他自己还是重回岗位了。
凌豫目光依旧锐利,并未因暂时的胜利而放松:
“赏赐是后话。勃律用兵谨慎,后撤是暂避锋芒,亦是缩短他们的补给线。传令下去,加固城防,多派斥候,严密监视新月河对岸动向,不得有丝毫懈怠。”
“是!”
与此同时,被暂时软禁在关内一处僻静院落的苏景宣,面如死灰。
他原本指望北夷能制造更大混乱,或唐洛能有后手,谁知等来的却是北夷不战自退的消息。
他深知,自己通敌的把柄被凌豫牢牢抓住,一旦押回京城,等待他的将是万劫不复。
这时,门口传来动静。
他立刻警惕起来,见到来人后,嘴角立刻扯出讥诮的弧度。
“我当是谁。五弟今日怎有空来这晦气地方?”
苏景宥不答,只轻轻合上门。
指尖在身后无声一划,结界如水纹漾开,隔绝了内外声响。
他这才转身,神色平淡:
“四哥倒是清闲。”
苏景宣将手中书卷一掷:
“不必假惺惺。是苏景安让你来看我笑话,还是你自己想来逞威风?”
苏景宥缓步走近,目光扫过他面上压不住的焦躁:
“四哥说笑了。你我兄弟,何来笑话。”
他停步于案前,声线微沉:
“我今日来,只想问一句。”
“唐洛究竟许了你什么,让你连勾结外敌这等罪名都敢沾?”
苏景宣面色骤变:“休要血口喷人!”
“北夷已然退兵。”
苏景宥俯身,双手撑在案沿,阴影笼罩下来:
“我猜,唐洛许久没有联系你了吧。”
“四哥,你押的注……全输了。”
“你!”
苏景宣霍然起身,额角青筋隐现:
“苏景宥,你别以为跟着二哥就能高枕无忧!你也不过是条摇尾乞怜的狗!”
“狗又如何?”
苏景宥忽地轻笑,那笑意里透出冰冷的讥诮:
“至少我这狗,懂得择主而栖。二哥能给我体面,能让我在朝中有一席之地。”
“不像四哥,空有野心却无脑子,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你!”
苏景宣勃然大怒,一把掀翻案上茶盏:
“凭你也配议论我!”
瓷片碎裂声在房间内闷闷回响。
苏景宥直起身,掸了掸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我是不配。而兄长你呢?逞一时意气,落得如此境地,可曾有人为你求过半句情?淑妃娘娘在宫中,怕是自身难保了吧。”
他观察着苏景宣剧烈起伏的胸膛和眼中闪过的惶乱,心知他确实不知唐洛更深层的图谋。
也罢,本就不指望他能知悉全部。
“罢了。”
苏景宥似觉无趣,转身走向房门:
“既如此……”
“兄长好生歇着吧。之后押解回京时,父皇面前,还望慎言。”
“苏景宥!”
苏景宣在身后嘶声低吼:“你告诉苏景安,我若不好过,他也别想干净!”
他脚步未停,只在推门前淡淡留下一句:
“那也得四哥……还有这份本事才行。”
结界随他迈出而消散。
门外守卫依旧垂首肃立,对门内动静恍若未闻。
暮色渐浓,远处军营已亮起点点灯火。
苏景宥,或者说江绮露,走入廊下阴影。
“传信倚梅。”
她低声对虚空中道:
“让她盯紧唐洛与朝中一切异动。尤其……留意兄长的安危。”
微风拂过,似有若无的一声“是”消散在风里。
她抬眼望向京都方向,眼底映着渐沉的天色,一片冰凉寂然。
三日后,北夷使者至。
凌豫将人迎入军帐,烛火映着来使恭敬却难掩焦灼的面容。
使者奉上勃律亲笔盖印的绢书,语气恳切:
“吾王愿依翊王殿下之约退兵,岁贡之事亦无异议。唯有一请……”
他稍顿,抬眼看了看座上神色温雅的苏景宥:“望两国缔结姻亲,永修和睦。”
帐中倏然一静。
苏景宥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顿,脑中闪过几片模糊画面。
他袖中的手微微收紧,面上仍持着温和的浅笑,未急于开口。
使者的话在他耳中嗡嗡作响。
缔结姻亲?
他几乎要疑心自己听错了。
然而帐内烛火跳跃,映着使者低垂的眉眼,那份急切不似作伪。
他下意识地望向凌豫。
凌豫目光与他相接时,几不可察地微一颔首。
“贵使所言,倒是有趣。”
苏景宥缓缓开口,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借此稳住心绪:
“只是本王不记得,曾与贵主定下此约。”
使者连忙躬身:
“殿下恕罪。吾王之意,是钦佩殿下孤身入营、以智退兵的胆略气度,更信殿下能主两国长久之和。若能结秦晋之好,实乃万民之幸。”
孤身入营。
这四个字轻轻扎在苏景宥心口。
脑海中破碎的画面更清晰了些。
可他分明记得,那几夜自己皆在关内,与凌豫、方岚等人议事至深夜,从未离开。
冷汗几乎要渗出后背。
“殿下神机妙算,臣等亦钦佩不已。”
凌豫的声音平稳响起,恰到好处地接过了话头。
“然则婚盟乃大事,非殿下可独断。贵主既有诚意,何不先陈明细节?”